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紧紧贴在急诊抢救室的每一个角落。唐璃刚结束一台长达三小时的脾破裂修补术,额头的汗珠顺着口罩边缘滑落,滴在手术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她摘下沾着碘伏的手套,指关节因为长时间握持器械而泛着青白,紧绷的肌肉在放松瞬间传来阵阵酸痛。
“唐医生,分诊台有个急会诊。”护士小林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张,隔着厚重的玻璃门传来。
唐璃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出疲惫的回响。凌晨三点的急诊大厅依旧灯火通明,挂号机吞吐单据的沙沙声、患儿家属压抑的啜泣声、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每个身处其中的人牢牢困住。
分诊台前围着一群人,与急诊室常见的慌乱不同,这群人的焦虑中透着一股倨傲。为首的中年男人穿着定制西装,袖口露出名贵腕表,正对着护士长大声质问:“我父亲是前副市长陈启明!你们院长呢?让他立刻过来!”
唐璃心头一沉。她拨开人群,看到推床上躺着的老人面色青紫,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正变得越来越平缓,血氧饱和度持续走低,数字在70%上下挣扎。
“我是急诊科副主任唐璃。”她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划过皮肤,“立刻推抢救室!测血气、建立中心静脉通路、准备气管插管!”
医护人员瞬间进入战斗状态。推床的滚轮在地面划出急促的声响,唐璃的白大褂下摆被气流掀起,她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快速浏览病历:“患者陈启明,78岁,既往高血压、冠心病史,今晚聚餐后突发呼吸困难,家属说服用过‘降压偏方’。”
抢救室的无影灯骤然亮起,冰冷的光线刺破深夜的疲惫。唐璃戴上新的无菌手套,指尖传来乳胶紧绷的触感,这熟悉的束缚感反而让她紧绷的神经安定下来。她俯身听诊,老人的肺部布满湿啰音,像被水泡过的破棉絮在胸腔里摩擦。
“血压85/50,心率130!”护士报出的数字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肾上腺素1mg静推!”唐璃的声音清晰有力,“准备呼吸机,给我喉镜!”
喉镜的金属边缘碰到老人牙齿时,唐璃注意到他口腔里残留的呕吐物气味,混杂着酒精和某种草药的苦涩,与消毒水味在空气中激烈碰撞。插管成功的瞬间,呼吸机发出规律的送气声,监护仪上的血氧数字终于开始缓慢回升。
“血气结果出来了:代谢性酸中毒,钾离子6.8mmol/L。”
“用碳酸氢钠纠正酸中毒,准备床旁血滤!”唐璃盯着监护仪,指尖在老人颈动脉处感受着微弱的搏动,“问家属,偏方具体成分是什么?有没有病历记录?”
之前那位西装男——后来唐璃才知道他是患者儿子,市卫生局医政科科长陈志远——在抢救室外焦躁地踱步,听到询问不耐烦地挥手:“就是些降压的草药,老家用了几十年的方子,能有什么问题?你们别耽误治疗!”
唐璃皱眉,示意护士继续追问,自己则专注于调整呼吸机参数。抢救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机械声和医护人员简洁的对话,时间在生死竞速中失去了刻度。当老人的生命体征终于趋于平稳,被转入ICU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
唐璃靠在墙上长舒一口气,后背的手术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她摘下口罩,露出被勒出深深红痕的脸颊,正要交代后续治疗方案,却被匆匆赶来的院长叫住。
“小唐,来我办公室一趟。”院长的声音异常低沉,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
唐璃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换下沾着血迹的手术服,简单洗漱后走向行政楼。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压抑。
“陈老的情况怎么样?”院长泡了杯茶,手指在杯盖上无意识地摩挲。
“急性心衰合并药物中毒,目前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还没脱离危险。”唐璃如实汇报,“关键是没查清偏方成分,后续治疗有风险。”
院长叹了口气,放下茶杯:“小唐啊,陈老的家属那边……有点特殊情况。陈志远刚才找我,说希望咱们能‘灵活处理’一下病历。”
“灵活处理?”唐璃愣住了,“您是说修改病历?”
“也不是修改,就是……”院长斟酌着措辞,“淡化一下药物中毒的表述,重点写急性心衰。你也知道,陈志远在卫生局管医政,咱们医院以后还要……”
“院长!”唐璃的声音陡然拔高,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领导,“病历是医疗文书,是法律依据,怎么能随便改?而且这会影响后续治疗!万一偏方里有对其他药物禁忌的成分,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院长的语气软下来,带着恳求,“陈老毕竟是老干部,家属情绪激动也可以理解。你就当帮医院一个忙,先把家属安抚好,别把事情闹大。”
“那患者的治疗安全怎么办?医护人员的权益怎么办?”唐璃的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如果以后出了医疗纠纷,难道要让我们一线医生背锅?”
“不会的,就是走个流程,安抚一下家属情绪。”院长避开她的目光,“再说陈老的治疗方案不是还由你主导吗?你心里有数就行。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准备一下,陈志远上午会来办手续。”
唐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凉透了全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走出院长办公室时,走廊里的阳光刺眼得让她睁不开眼,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无比刺鼻,像是在嘲笑她一直坚守的职业信仰。
回到急诊科,唐璃坐在医生办公室,盯着电脑屏幕上陈启明的病历发呆。屏幕蓝光映在她疲惫的脸上,那些熟悉的医学术语此刻显得无比陌生。她想起刚入职时,带教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医生的笔比手术刀更重,因为它写的是生命,是责任。”
“唐医生,陈志远来了,在会议室等着。”护士敲门进来,脸色为难。
唐璃深吸一口气,起身时挺直了背脊。她走到会议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消毒水和咖啡味的空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陈志远坐在会议桌主位,面前放着一份文件。看到唐璃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姿态傲慢得像在审视下属。“唐医生来了?坐。”
唐璃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陈科长,您找我?”
“病历我看过了,写得不太准确。”陈志远推过一份打印好的病历修改建议,“我父亲就是老毛病犯了,跟什么偏方没关系,你把相关内容删掉,重新打印一份我签字。”
唐璃扫了一眼文件,上面用红笔圈掉了“药物中毒”“偏方史”等关键信息,字迹潦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陈科长,病历必须如实记录,这是医疗规范,也是对患者负责。”
陈志远终于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唐医生是刚工作不久吧?不懂规矩?我父亲的身体状况我清楚,就是心衰发作。那些乱七八糟的偏方是家里保姆瞎给的,跟病情没关系,写上去只会误导治疗。”
“恰恰相反,”唐璃毫不退让地迎上他的目光,“正是因为不清楚偏方成分,才更需要详细记录,这对后续治疗至关重要。如果因为隐瞒病史导致治疗失误,这个责任谁来负?”
“我负!”陈志远拍了下桌子,声音陡然拔高,“我父亲的治疗我全权负责!出了任何问题都不用你们医院担责!现在我要求你们修改病历,这很难吗?”
唐璃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压抑的空间里格外响亮。“抱歉,陈科长,我不能修改病历。这违反医疗原则。”
“原则?”陈志远冷笑一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唐医生,你还年轻,可能不太明白。有时候适当的‘灵活’,对大家都好。你想想,如果你坚持所谓的‘原则’,最后激怒了家属,闹到医务科甚至卫健委,对你、对科室、对医院,有什么好处?”
他走到唐璃身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威胁的意味:“我听说唐医生正在评副高职称?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出点什么‘医患纠纷’,影响可不好啊。”
唐璃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陈科长,我相信医院的评审制度是公平公正的,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影响对医生的评价。病历我不会改,您要是有意见,可以向医务科或者上级部门反映。”
说完,她转身就走,后背却能感受到陈志远冰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走出会议室,急诊大厅的喧嚣扑面而来,监护仪的嘀嗒声、患者的呻吟声、医护人员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她几乎要崩塌的情绪。
中午交班后,唐璃坐在休息室的窗边,手里捏着冰凉的玻璃杯,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疲惫的脸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森发来的消息:“晚上一起吃饭?我带了新烤的曲奇。”
看到消息的瞬间,唐璃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回复:“好,老地方见。”
林森是市中心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也是唐璃医学院的同学。两人在不同医院工作,却因为相似的理想和困境,成了彼此最信赖的倾诉对象。他们常去医院附近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在那里卸下白大褂下的疲惫与挣扎。
傍晚的咖啡馆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与医院的消毒水味形成鲜明对比。林森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正低头用纸巾擦拭溅到桌上的咖啡渍。看到唐璃进来,他立刻露出温暖的笑容,推过一杯热拿铁:“加了双倍奶,知道你今天肯定累坏了。”
唐璃在他对面坐下,深深吸了口咖啡香气,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累?”
“你的朋友圈凌晨三点还在发抢救室的灯光,不是累坏了是什么?”林森递过一盒曲奇,“新烤的蔓越莓味,尝尝。”
饼干的酥脆香甜在舌尖化开,暂时驱散了心头的苦涩。唐璃小口喝着拿铁,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街灯,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林森,我今天遇到件事,特别恶心。”
她把陈启明的病例、陈志远的要求和院长的态度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声音因为压抑着愤怒而微微颤抖。咖啡馆里舒缓的音乐和她激动的语气显得格格不入,邻桌的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们怎么能这样?”林森听完猛地一拍桌子,咖啡杯都震得跳了一下,“修改病历是严重违反规定的!院长居然也同意?”
“他没明说同意,却暗示我‘灵活处理’,还说要顾全医院大局。”唐璃苦笑一声,搅动着杯子里的奶泡,“所谓的大局,就是牺牲我们基层医生的原则和权益,去讨好权贵?”
林森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你打算怎么办?真的要硬扛?”
“不然呢?”唐璃抬起头,眼底带着红血丝,“我是医生,不是谁的傀儡。我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不是帮着隐瞒真相。如果连病历都不能如实记录,我们还谈什么医者仁心?”
“我支持你。”林森的眼神坚定,“但你也要小心,陈志远在卫生局有关系,真要针对你,会很麻烦。”
“我知道。”唐璃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在医学院宣誓,说要‘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迷茫:“可现在才发现,现实比课本复杂多了。有时候你想坚持原则,却要面对各种压力和威胁。你救了患者的命,却可能因为得罪权贵而丢了工作。林森,你说我们坚持的到底是什么?”
林森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科室里那个永远排不到手术的贫困患者,想起家属塞红包时既愤怒又无奈的眼神,想起为了申请一台进口设备在各个部门之间奔波的日子。理想在现实面前,常常显得苍白无力。
“我也不知道。”林森轻声说,“但我知道,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原则,那患者就真的没希望了。”他握住唐璃的手,她的指尖冰凉,还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别担心,我们一起想办法。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匿名向医学会反映,总会有人管的。”
唐璃看着林森坚定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冰冷的现实里,能有这样一个并肩作战的伙伴,或许就是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力量。
“对了,”林森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听说陈志远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刚工作的时候,也是个很有理想的医生,还因为拒绝给关系户插队而被处分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调去了行政部门,慢慢变成现在这样了。”
唐璃愣住了。她想象不出那个傲慢跋扈的陈志远,也曾有过和自己一样的坚持。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是体制的腐蚀,还是现实的逼迫?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在她心里漾起圈圈涟漪。
“或许,他也曾挣扎过吧。”唐璃轻声说,语气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依然不认同陈志远的做法,但心里的愤怒,却悄悄被一丝惋惜取代。
回到医院时,夜色已经深沉。急诊大厅依旧灯火通明,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守护着城市的生命与健康。唐璃走到ICU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的陈启明,监护仪上的波形平稳而规律,呼吸机的送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护士走过来,轻声说:“唐医生,刚才陈志远又来电话了,问病历的事。”
唐璃沉默片刻,说:“告诉他,病历我不会改,但我会尽最大努力治疗他父亲。作为医生,我只对患者的生命负责。”
护士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敬佩。唐璃看着玻璃窗里那个沉睡的老人,突然觉得,无论家属多么难缠,无论面临多大的压力,她能做的,就是坚守自己的岗位,履行医生的职责。这或许就是他们这些普通医生,在复杂的现实面前,唯一能做的反抗。
她转身走向医生办公室,脚步坚定。走廊里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但此刻在唐璃闻来,这气味里除了苦涩,似乎还多了一丝坚持的味道。
办公室里,电脑屏幕还亮着,陈启明的病历静静地躺在那里。唐璃坐下,手指放在键盘上,准备书写最新的病情记录。她知道,明天等待她的,可能是更大的压力和挑战,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她是医生,这是她的战场,也是她的责任。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亮了桌上的听诊器,在白大褂上投下淡淡的光影。监护仪的嘀嗒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像是在为每一个坚守岗位的医护人员,奏响一曲无声的赞歌。在这个充满矛盾与挣扎的世界里,总有人选择站在光明的一边,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守护着生命的尊严与希望。这或许就是医学最动人的地方,也是支撑着无数医护人员在这条艰难道路上继续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