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在纱窗上织出细密的孔,我总在母亲唤饭的第三声里溜出院门。那时的月亮像块被揉皱的锡箔纸,斜斜地贴在瓦檐上,把青石板洗得发亮。露水在砖缝里凝结,我数着苔藓的纹路,数到第十七块就听见竹梢沙沙作响——表哥的竹竿又在偷摘邻家的枇杷。
外婆的蒲扇在门廊下摇出柔和的风,她总说:"月亮底下要走慢些,别踩碎了星星。"可我的布鞋总在石板路上溅起银亮的水花。月光把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染成银灰,那些飘动的衣角像极了外婆年轻时的旗袍。墙角的夜来香突然炸开一阵香,惊醒了蜷在南瓜藤下的花猫。
萤火虫撞上我的裤脚时,像被风吹散的碎银。我蹲在草垛旁张望,那些绿灯笼总在触碰的瞬间逃进草丛。表哥用草茎编的捕虫网兜,兜住半片飘落的蝉蜕。月光把晒谷场晒成银箔纸,我们追逐着地上的影子,直到把整条巷子踩出涟漪般的波纹。
巷口阿婆的收音机飘着邓丽君的歌声,混着谁家新蒸的桂花糕甜香。卖凉粉的老汉推着铁皮车经过,铜铃铛在寂静里叮当作响。我数着车辙印里的积水,看月亮在波纹间碎成千万片银鳞。表哥突然指着墙头喊:"快看!"瓦片上蹲着只白猫,眼睛亮得像偷了月光的琥珀。
暴雨突至的傍晚,积水洼倒映的天空会裂成千万片碎玻璃。赤脚踩过青石板的凉意,顺着脚趾缝钻进童年。表哥的雨靴里灌满银亮的水,我们踩着水花奔跑,直到看见谁家新糊的窗纸透出暖黄的光。暴雨把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浇成深色,那些飘动的衣角却依然像外婆年轻时的旗袍。
归家时露水打湿了布鞋。母亲在门廊下摇扇,蒲扇的影子在我脸上游来游去,像条银色的小鱼。外婆的陶罐里泡着晒干的茉莉,暗香在月光里浮沉。我数着廊下风铃的叮咚,听见表哥在隔壁房间说起今晚抓到的流萤,那些绿灯笼此刻应该正在南瓜藤里迷路。
此刻我站在阳台上看月亮,玻璃幕墙反射的光太刺眼。小时候那条青石板路早已变成柏油马路,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换成了霓虹灯牌。可每当夜深人静,总能听见竹梢沙沙作响,看见那些逃进草丛的绿灯笼,在记忆深处明明灭灭。
记得某个夏夜,外婆特意给我缝了件白纱裙。月光从瓦檐倾泻而下,把整条巷子浸在银河里。表哥用草绳系着玻璃瓶,瓶口套着蝉翼般的薄纱,我们提着这盏自制的萤火虫灯笼,在晒谷场上画出蜿蜒的银河。外婆坐在竹椅上择菜,菜篮里的青豆在月光下泛着珍珠光泽。
"月亮会走,影子会跟。"外婆教我念童谣时,正把晒干的艾草装进香囊。那些带着苦香的草药,在月光下化作驱邪的符咒。表哥总爱在月光最亮时,对着瓦檐上的猫头鹰学它的叫声。有时会有邻居探出头来,见是我们便笑着摇头:"月亮地里撒把盐,明天准要落雨呢。"
中秋的月圆得像刚蒸好的汤圆。外婆会把月饼切成六等份,每份都藏着不同的惊喜:有的藏着瓜子仁,有的藏着核桃碎。我们提着灯笼去祠堂,看老人们在月下摆供桌。月光把供桌上的苹果镀成银盘,蟋蟀在青砖缝里弹着月光琴。
最难忘那个蝉声渐弱的初秋夜。我蹲在南瓜地边看萤火虫,忽然听见表哥轻声说:"你看那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月光正为梧桐树披上银纱,树影婆娑间,我仿佛看见无数个自己在月光里跳舞。那时的蝉声已变得沙哑,却依然执着地把月光织进每片树叶的脉络。
如今路灯刺破夜的帷幕,月光成了都市的奢侈品。可每当夜深人静,我总能听见竹梢沙沙作响,看见那些逃进草丛的绿灯笼,在记忆深处明明灭灭。表哥的草编网兜还在某个角落发霉,而外婆的蒲扇声,依然在每个有月光的夜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