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时光,如指间流沙,悄然滑过。
藏色散人终究还是发现了自己怀孕的事。
起初是孕吐渐频,后来是腰身莫名丰腴,连穿惯了的劲装都显得有些紧绷。她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女,几番自查后,那点侥幸与疑惑便被确凿的事实取代。
指尖抚过小腹那片微隆的弧度时,藏色散人怔了许久。
她与魏长泽聚少离多,上一次相见已是半年前。未曾想,那短暂的相伴,竟留下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
没有太多惊喜,也没有什么慌乱,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或许,有个孩子,也不错。
她依旧每日练剑,只是动作放缓了许多,剑气也收敛得愈发温和。赵逐流依旧跟在她身边,眉眼间的戒备褪去不少,偶尔会主动问些修行上的问题,看向她小腹的目光带着点懵懂的好奇,却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这日午后,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带着风尘仆仆的暖意:“阿藏。”
藏色散人握着剑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望去,眼中瞬间漾起亮色。
院门口立着一道玄色身影,身形挺拔,面容俊朗,腰间佩着一柄古朴长剑,正是魏长泽。他刚结束一场漫长的夜猎,眉宇间带着倦色,却在看到藏色散人时,瞬间化为温柔的笑意。
“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藏色散人迎上去,自然地接过他肩上的行囊,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路上辛苦了。”
魏长泽顺势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快便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瞳孔微缩,惊讶地看向她:“阿藏,你……”
藏色散人坦然点头,唇角弯起:“嗯,有了。四个月了。”
魏长泽愣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消息。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小腹,指尖悬在半空,却又有些不敢落下,只傻傻地笑着,眼里的光芒比星辰还要亮:“我……我要当爹了?”
藏色散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失笑:“不然你以为?”
魏长泽这才敢轻轻覆上那片微隆,掌心下传来温热的触感,仿佛能透过衣料,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存在。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像话,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声音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真好……阿藏,真好。”
他絮絮叨叨地问着她最近的情况,问她有没有不舒服,问孩子乖不乖,那股小心翼翼的模样,让藏色散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一旁的赵逐流默默看着这一幕,握着树枝的手紧了紧,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将自己藏在廊柱的阴影里。
而腹内的魏无羡,对这一切的感知依旧模糊。
父亲的气息……他是知道的。
那是一种沉稳而可靠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剑穗檀香,与母亲清冽的草木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氛围。
他“听”着父亲惊喜的话语,“感受”着父亲掌心那带着薄茧的温度,那温度隔着母亲的肌肤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意识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
魏长泽……他的父亲。
那个同样在他记忆里一片空白的男人。
原来,这就是他的父亲。
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如此欣喜的父亲。
一股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悄然划过意识。
像寒冬里偶然透进窗棂的一缕阳光,短暂,微弱,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
但这暖意转瞬即逝,很快便被更深的死寂淹没。
欣喜又如何?珍视又如何?
到头来,还不是会死于非命?还不是会留他一人,在这世间颠沛流离?
魏无羡的意识蜷缩得更紧了些。
他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像一块沉寂的石头,任由外界的温情与喜悦在他“耳边”流淌,却拒不接收。
四个月的时间,他的“身体”已经有了些微的形状,能模糊地感觉到四肢的轮廓,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那是属于这个新生命的、微弱却坚韧的心跳。
可这心跳,在他听来,却像是一种嘲讽。
坚韧?
再坚韧的生命,最终不还是会被命运碾碎?
他想起前世乱葬岗上的烈焰,想起那些撕心裂肺的怒骂,想起江澄失望的眼神,想起蓝忘机……
不,不要再想了。
魏无羡强迫自己的意识沉寂下去。
魏长泽在院子里待了下来。他推掉了所有后续的夜猎,每日陪着藏色散人散步,研究适合孕妇的膳食,甚至还笨拙地学着给她按揉肩背。他看赵逐流的目光带着审视,却并未驱赶,只是在赵逐流问修行问题时,偶尔会接过话头,指点他两句,语气虽淡,却异常精准。
小院里的氛围变得愈发温馨。
有魏长泽在,藏色散人的笑容多了许多。两人偶尔会并肩坐在廊下,低声说着话,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魏长泽的手,总会习惯性地覆在藏色散人的小腹上,感受着那份与爱人血脉相连的悸动。
“你说,是个男孩还是女孩?”他轻声问。
“男孩吧。”藏色散人靠在他肩上,语气随意,“像你一样,是个可靠的剑客。”
“我倒希望像你,”魏长泽笑了,“聪慧,洒脱,像束光一样。”
腹内的魏无羡,听着他们对未来的憧憬,意识一片麻木。
像光一样?
别开玩笑了。
他从来都不是光。
他是阴沟里的泥,是地狱里的鬼,是只会带来灾难和不幸的存在。
这一世,也不会例外。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这具身体在茁壮成长,带着顽强的生命力,与他那微弱到近乎熄灭的求生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真可笑。
他明明那么不想活,这具身体却在拼命地活着。
魏无羡“闭上眼”,任由那沉稳的心跳声在意识里回荡。
就这样吧。
无论这身体如何生长,他的意识,会一直在这里。
直到……被彻底吞噬的那一天。
或许,等到出生的那一刻,感受到这世间的风,听到第一声喧嚣,他就会彻底放弃挣扎,让意识消散吧。
他这样想着,意识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
窗外,魏长泽正低声对藏色散人说着什么,引得她一阵轻笑。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而美好。
无人知晓,那个被期待着的小生命的意识深处,正弥漫着怎样浓重的、拒绝一切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