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被手机震醒的。
凌晨五点半，窗外的天刚泛起鱼肚白，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顺着门缝钻进来，混着父亲轻微的鼾声。他摸出压在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上跳出苏晓的消息：“我在医院楼下的早餐摊，给你带了豆浆和包子。”
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林野才想起昨天答应陪她去取新的竞赛教材。他翻身下床，借着走廊的夜灯照了照镜子——额角的伤口结了层薄痂，被头发遮住大半，不仔细看倒也不显眼。只是衬衫的袖口还沾着点干涸的污渍，他扯了扯袖子，把那片痕迹藏得更深些。
“醒了？”母亲端着热水进来，眼底的红血丝比昨天淡了些，“刚护士来说，你爸今天能试着坐起来了。”
“嗯，”林野接过水杯，“我出去一趟，中午回来给您带饭。”
“是跟晓晓一起？”母亲笑了笑，往他口袋里塞了个煮鸡蛋，“那孩子心眼好，你跟人家好好处。”
林野没应声，转身往楼下走。晨光漫过医院的栅栏，在地上织出细密的网，苏晓正坐在早餐摊的塑料凳上，手里捏着本物理错题集，嘴里还叼着半根油条，见他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
“这里！”她朝他挥挥手，把一个保温杯推过来，“刚打的豆浆，还热着呢。”
“你怎么这么早？”林野在她对面坐下，拧开杯盖，热气混着豆香涌出来，暖得人鼻尖发痒。
“我妈说早去早回，免得耽误你去医院。”苏晓把一个肉包递给他，“对了，你脸怎么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林野咬了口包子，含糊道：“没事，昨天不小心撞墙上了。”
苏晓皱了皱眉，伸手想撩他的头发，指尖快碰到时又猛地缩回去，耳尖红了：“那……那你小心点啊。”
两人并肩往公交站走，晨光把影子拉得很短，几乎要叠在一起。苏晓叽叽喳喳地讲着昨天的物理错题，说有个地方始终没绕明白，林野耐心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走到站台时刚好把那道题讲完。
“原来如此！”苏晓拍了下手，笑得像颗饱满的向日葵，“林野，你讲题真的好厉害，比老师讲得还清楚。”
林野低头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嘴角弯了弯：“你基础本来就不差，只是没找到窍门。”
去教育局取竞赛教材的路上，公交车摇摇晃晃地穿过老城区。苏晓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斑驳的砖墙发愣，忽然轻声说：“其实我以前特别怕物理，总觉得那些公式像天书。后来跟你一起进了集训队，才发现原来物理挺有意思的。”
“物理是解释世界的语言。”林野望着窗外掠过的梧桐树，“比如现在，公交车转弯时我们会往外侧倒，这是离心力的作用；窗外的树叶会落，是因为重力和空气阻力的博弈。”
苏晓侧过头看他，晨光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平时总带着沉郁的眉宇间，此刻竟透着点温柔。她忽然想起昨晚赵磊被处分的消息在班级群里炸开时，有人说看见赵磊带着人去了城郊，还说林野好像跟过去了。她当时心揪得紧紧的，发消息问他到家没，直到看见他回复的“嗯”，才敢闭眼睡觉。
“林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昨晚……你真的是撞墙上了吗？”
林野握着保温杯的手指紧了紧，没回头：“嗯。”
苏晓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哦”了一声，重新靠回车窗。她知道林野不想说的事，问再多也没用。但她心里清楚，那道伤口绝不是撞墙能弄出来的——他的指关节上还有未消的淤青，袖口下隐约露出的小臂上，有片深色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蹭过。
取完教材出来，教育局门口的玉兰花开得正盛。苏晓抱着厚厚的习题集，忽然说：“我爸说，下周有个物理名师讲座，在市图书馆，我们一起去听吧？”
林野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那天正好是父亲复查的日子。他刚想开口说没空，就听见苏晓又说：“讲座下午两点开始，结束后我请你吃图书馆旁边的梅花糕，那家店排队要排半小时呢。”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子。林野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好。”
回到医院时，父亲正靠在床头喝粥，看见林野进来，眼睛亮了亮：“回来了？”
“嗯，爸，感觉怎么样？”林野放下教材，帮母亲收拾床头柜。
“好多了，”父亲笑了笑，声音还有点虚弱，“医生说再练几天就能下地走了。对了，工地那边我托王叔帮你辞了，你专心准备竞赛，钱的事不用操心。”
林野动作一顿：“爸，我还能兼顾——”
“听话。”父亲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妈跟我算过账，你竞赛要是能拿国一，学校有奖金，加上保送后能申请助学贷款，学费肯定够。剩下的，我和你妈能想办法。”
母亲在一旁抹了把脸：“小野，你爸说得对。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别再去工地遭罪了。上次你在脚手架上差点摔下来，我到现在都后怕。”
林野看着父母鬓角的白发，喉咙发紧。他知道父母是心疼他，可那些催款单上的数字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反驳，想说自己年轻力壮不怕累，可看见父亲缠着绷带的腿，看见母亲眼角的皱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转身去接热水，眼眶却热得发疼。
那天下午，林野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刷题时，手机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是陌生号码发来的：“林野，我是赵磊的表哥。赵磊昨天被你打进医院了，左手骨折，医药费要八千。识相的就赔钱，不然我让你在江城待不下去。”
林野盯着那条短信，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昨天赵磊摔在地上时捂着手腕哀嚎的样子，当时只觉得解气，没多想后果。现在看来，赵磊是早有预谋——带着人来堵他，就是想逼他动手，好抓住把柄讹钱。
他深吸一口气，删掉短信。八千块对现在的他家来说，相当于父亲半个月的住院费，他拿不出。可对方既然敢发这种短信，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傍晚去给父亲买饭时，林野绕到了城郊的废品站。以前在工地干活时，他偶尔会来这里捡些废铁卖钱，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每次给的价钱都很公道。
“小林？”老头正在给一堆废铜称重，看见他进来，抬头笑了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张叔，我想问问，最近有没有什么能短期挣钱的活？”林野踢了踢脚边的铁丝，“体力活也行，我能干。”
张叔放下秤，上下打量他几眼：“你爸还在住院？”
“嗯，还差些医药费。”
张叔叹了口气：“我这倒是有个活，就是累点。郊区有个仓库要清货，搬一天箱子给两百，管午饭。你要是能干，明天就跟我去。”
林野眼睛亮了：“能！张叔，谢谢您！”
“谢啥，都是苦过来的人。”张叔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可得想好了，那箱子沉得很，一天下来胳膊都抬不起来。”
“没事，我年轻，扛得住。”林野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第二天凌晨四点，林野就跟着张叔去了仓库。盛夏的清晨已有了暑气，仓库里更是闷得像个蒸笼。他和十几个工人一起搬着沉重的纸箱，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没到中午，他的T恤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伤口被汗水浸得发疼。
“歇会儿吧，小林。”张叔递给他一瓶冰水，“你这细皮嫩肉的，哪干过这种活。”
林野拧开瓶盖灌了大半瓶，抹了把脸：“没事，张叔，我还能行。”
他知道，多搬一个箱子，父亲就能多买一盒好点的止痛药；多挣一块钱，母亲就能少在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几句。他不能停，也不敢停。
中午吃饭时，苏晓发来消息：“讲座的票我拿到了，下周见呀～”
林野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半天，才回复：“好。”
他靠在仓库的墙角，啃着干硬的馒头，忽然觉得有点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的——他好像总是在奔跑，在追赶，在硬撑，生怕一不小心就摔进泥里，再也爬不起来。可苏晓的消息像颗糖，含在嘴里，能尝到一点甜。
连续干了三天，林野拿到了六百块钱。他把钱交给母亲时，母亲红了眼眶：“小野，你是不是又去干重活了？你看你这手，都磨破了。”
“没有，妈，是帮同学补习挣的。”林野笑着把手藏到身后，“您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母亲知道他又在撒谎，却没戳破，只是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布包：“省着点花，你爸下周复查还要用钱。”
“嗯。”林野点头，转身去给父亲倒尿袋，背影挺得笔直。
周五下午，林野正在病房里给父亲读报，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争吵声。他皱了皱眉，出去一看，只见赵磊的表哥正堵着护士理论，嘴里骂骂咧咧的：“我弟被你们医院的病人打了，你们不管？我告诉你，今天要是不把人交出来，我就砸了你们医院！”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转身想回病房，却被对方看见了。
“林野！你他妈躲什么！”赵磊的表哥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弟在里面躺着呢，你倒好，还在这伺候你爸？赶紧赔钱！不然我让你爸现在就出院！”
“放开他！”母亲从病房里跑出来，挡在林野身前，“你这人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想干什么？”
“干什么？讨公道！”赵磊的表哥推了母亲一把，“你儿子把我弟打骨折了，医药费八千，少一分都不行！”
母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林野赶紧扶住她，眼神冷得像冰：“我没打他，是他先带人堵我，我只是自卫。”
“自卫？我弟现在还在骨科躺着，你跟我说自卫？”赵磊的表哥冷笑一声，“我不管那么多，今天不赔钱，我就报警抓你！让你保送名额泡汤，让你一辈子都有案底！”
父亲在病房里听见动静，挣扎着要下床，被护士按住了。他急得大喊：“别碰我家人！有什么冲我来！”
林野看着病床上气急攻心的父亲，看着吓得脸色发白的母亲，看着周围指指点点的病人，握紧了拳头。他知道对方是故意的，故意选在医院闹事，就是想逼他就范。
“钱我会给，但不是现在。”林野咬着牙说，“给我一周时间。”
赵磊的表哥上下打量他几眼，嗤笑一声：“一周？我凭什么信你？”
“我在这里照顾我爸，跑不了。”林野的声音沙哑，“一周后，我去骨科找你。”
对方想了想，点了点头：“行，我就信你一次。一周后见不到钱，后果自负。”说完，恶狠狠地瞪了林野一眼，转身走了。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却留下一片压抑的沉默。母亲拉着林野的手，眼泪掉了下来：“小野，这钱咱不能给！是他们先找事的，我们去报警——”
“妈，报警没用。”林野打断她，声音疲惫，“他们人多，一口咬定是我打的，到时候只会更麻烦。万一影响了竞赛资格，得不偿失。”
父亲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是爸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爸，不关你的事。”林野强挤出个笑容，“别担心，我能想到办法。”
那天晚上，林野在医院的楼梯间坐了很久。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黑漆漆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他算来算去，就算再去仓库干十天，也凑不够八千块。工地那边王叔已经帮他辞了，补课的钱要等月底才能结，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手机亮了一下，是苏晓发来的消息：“明天的讲座别忘了呀，我提前去占座～”
林野盯着那条消息，忽然觉得很无力。他好像总是在苏晓面前扮演着轻松的样子，讲题时从容不迫，讨论竞赛时胸有成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生活早已千疮百孔。
他犹豫了很久，回复：“明天我可能去不了了，我爸有点不舒服，我得在医院看着。”
苏晓几乎是秒回：“叔叔没事吧？严重吗？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不用，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好。”林野撒谎，“讲座你好好听，记点笔记，回来我看。”
“好，那你照顾好叔叔，也照顾好自己。”
放下手机，林野把头埋在膝盖里。他知道自己不该骗苏晓，可他实在没勇气告诉她，自己正被人追着要钱，连去听一场讲座的资格都没有。
第二天下午，林野正在仓库搬箱子，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林野！”
他回过头，看见苏晓站在仓库门口，手里还抱着那本物理错题集，显然是找了很久。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把她的头发染成了金色，却照不亮她眼里的惊讶和心疼。
“你怎么来了？”林野赶紧放下箱子，想把沾着灰尘的手在衣服上擦干净，却越擦越脏。
苏晓没说话，只是看着他——T恤被汗水浸透，沾着油污和灰尘；额角的痂被汗水泡得发白，眼看就要掉了；小臂上的擦伤还没好，又添了几道新的划痕。她忽然想起昨天赵磊表哥在医院闹事的事，是她去给林野送笔记时碰巧听见的。
“你不是在医院照顾叔叔吗？”苏晓的声音有点抖，“你在这里……是为了给赵磊凑钱？”
林野别过头，不敢看她：“不关你的事，你回去吧。”
“怎么不关我的事？”苏晓往前走了两步，眼泪掉了下来，“赵磊是因为我才找你麻烦的，那些钱应该我来出——”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林野猛地提高声音，又立刻放低，“苏晓，这是我的事，你别管。”
“我怎么能不管？”苏晓抹了把眼泪，“林野，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扛着？你以为这样很厉害吗？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你这样，心里有多难受？”
林野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苏晓会这么说。他一直以为，把所有麻烦都藏起来，不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才是对她好。可此刻看着女孩通红的眼眶，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被苏晓打断了。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苏晓吸了吸鼻子，眼神却很坚定，“我爸刚发了奖金，我去跟他要。你别再干这种活了，你的手是用来写题的，不是用来搬箱子的。”
“不行！”林野立刻拒绝，“我不能要你的钱。”
“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苏晓看着他，“等你以后挣了钱再还我，还不行吗？”
林野看着她，女孩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担忧和坚定。阳光落在她脸上，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像落了星光。
“一周后要交八千，”林野的声音很轻，“你确定你爸会同意？”
“我有办法。”苏晓笑了笑，伸手帮他擦掉脸上的灰尘，“你先跟我回去，把这身衣服换了。下午的讲座虽然错过了，但我带了录音笔，我们可以回去一起听。”
林野看着她的手，指尖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温暖而柔软。他忽然觉得，心里那块被重压着的地方，好像松动了些。
那天傍晚，苏晓把林野带回了家。苏妈妈看见林野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去给他找干净的衣服，又把他脏了的T恤拿去洗。苏爸爸坐在客厅里，听完苏晓的解释，没多说什么，只是从书房里拿出八千块钱，递给林野。
“拿着。”苏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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