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赛获奖的热度还没在江城一中完全褪去，公告栏又换上了新的红榜。林野的名字被单独拎出来，用烫金字体印在最顶端，旁边标注着“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下面一行小字格外醒目——“保送重点大学资格候选”。
这一次，没人再围着看分班名单，所有目光都黏在那个名字上。林野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从人群外走过，脚步没停，却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些目光里的情绪：惊讶、羡慕，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林野！”
身后传来清脆的喊声，像夏日里冰镇汽水开瓶的脆响。他回头，看见苏晓抱着一摞练习册跑过来，高马尾在身后甩成好看的弧线，额角沁出的薄汗在阳光下闪着光。“等等我呀，一起去集训队教室。”
“今天不是休息吗？”林野停下脚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
“老师说要发新的竞赛资料，”苏晓跑到他身边，喘着气笑，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琉璃，“对了，我爸妈说这周末有空，想请你回家吃饭……你有空吗？”
林野愣了愣。他原本打算周末去工地补个班——父亲的二次手术费还差一截，母亲已经连着半个月没睡过囫囵觉了。可看着苏晓眼里的光，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变成了：“有空。周六下午吧，上午我去医院。”
苏晓的眼睛瞬间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星：“太好了！那我周六中午给你发地址！”
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落在地上，晃成一片碎金。苏晓叽叽喳喳地讲着集训队的趣事，说物理老师昨天算错一道题被大家指出来，脸红得像番茄；说后排男生偷偷在草稿纸上画漫画，被巡视的教导主任抓了个正着。林野偶尔应一声，嘴角却不自觉地扬着，连带着帆布包里那些皱巴巴的缴费单，似乎都没那么沉了。
周六下午，林野特意换了件干净的白T恤。是去年夏天母亲给他买的，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却熨帖地系着。他站在医院走廊的镜子前，用冷水拍了拍脸，镜中的少年眉眼清俊，只是眉宇间总锁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唯有眼底偶尔闪过的光，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口袋里揣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是他省了三天午饭钱买的水果——总不能空着手去别人家。
苏晓家住在老城区的家属院，爬四层楼梯时，林野能听见楼里各家传来的声响：谁家的电视在放戏曲，谁家的高压锅“哧哧”地冒气，还有小孩跑过楼道的脚步声。走到四楼，门“咔嗒”一声开了，饭菜的香气混着栀子花的甜味涌出来，把他整个人裹住。
“小野来啦？”苏妈妈系着碎花围裙，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往他手里塞了瓶冰汽水，“快进来，就等你了。”
苏爸爸坐在客厅看报纸，推了推眼镜站起来，眉眼温和：“常听晓晓提起你，果然是个精神的小伙子。”
林野有点拘谨，把水果递过去：“叔叔阿姨好，一点心意。”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苏妈妈接过水果往厨房送，嗓门清亮，“晓晓说你物理厉害，她那物理成绩啊，多亏你帮衬。以后有不懂的，尽管让她缠着你。”
苏晓在旁边红了脸，偷偷踹了她妈一脚：“妈！吃饭呢！”
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糖醋排骨裹着晶莹的酱汁，可乐鸡翅泛着油亮的焦糖色，番茄炒蛋的汤汁浸着米饭，香得人直咽口水。苏妈妈一个劲往林野碗里夹菜，说他太瘦了，要多吃点；苏爸爸则和他聊竞赛题，聊天体运动的轨道计算，聊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半句没提医院的事，也没问家里的情况，那种自然的关切，像温水慢慢漫过林野紧绷的神经。
“小野啊，”苏爸爸放下筷子，看着他，“听说你父亲在康复阶段？要是需要找康复师，我认识市医院的主任，可以帮你问问。”
林野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喉咙发涩：“谢谢叔叔，不用麻烦您，医生说恢复得挺好。”
“跟我们客气什么。”苏妈妈瞪了苏爸爸一眼，转头给林野盛了碗汤，“以后想吃什么，就跟晓晓说，阿姨给你做。学习再忙，也得好好吃饭。”
那顿饭，是林野这半年来吃得最安稳的一顿。没有催款单上刺目的数字，没有工地上磨破手掌的钝痛，只有饭菜的香和暖烘烘的烟火气。离开时，苏晓送他到楼下，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并排的线，在地上慢慢晃。
“今天谢谢你啊，”苏晓踢着脚下的石子，声音轻轻的，“我爸妈说，你是他们见过最厉害的少年。”
林野低头看她，女孩的侧脸在夕阳下柔和得像幅画，绒毛都染上了金边。“你也很厉害，”他说，“这次模拟考，你的物理进步很大。”
苏晓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那是因为你教得好！对了，下周有全市物理联考，我们一起加油？”
“好。”林野点头。
走到小区门口，林野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是枚用铁丝弯成的星星，边角被磨得光滑，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上次你说喜欢星星，”他耳尖有点烫，声音放得很低，“工地上捡的铁丝，随便弯的。”
苏晓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星星的形状不算规整，却沉甸甸的，像揣了颗小太阳在掌心。她攥紧星星，指尖都在发颤：“我很喜欢，谢谢你，林野。”
他“嗯”了一声，转身往公交站走。背后的目光像羽毛一样轻轻落着，林野的脚步不由得轻快了些，连带着吹过的风，都带着点甜意。
联考成绩出来那天，天空飘着细雨。公告栏前的人群比上次更挤，有人举着伞，有人踮着脚，都在找自己的名字。林野的名字依旧钉在榜首，而苏晓的物理成绩冲进了班级前十，总分往前跳了二十多名。班主任在班会上激动得拍桌子：“看看林野和苏晓！普通班怎么了？普通班照样能出尖子生！”
赵磊坐在斜前方，脸色难看得像窗外的阴雨。他被取消竞赛资格后，又因作弊记了大过，在学校里几乎成了透明人，见了林野更是绕着走。但林野总能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放学时，苏晓撑着伞跑过来，把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试卷递给他：“这道题我还是没弄懂，你能再讲讲吗？”
林野接过试卷，借着走廊的灯光看了看。是道力学综合题，涉及三个临界点分析，确实绕。“去教室讲吧，”他说，“外面雨大。”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两人。林野拉了两把椅子到窗边，苏晓把伞靠在墙角，水珠顺着伞骨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受力分析图，声音低沉清晰：“这里要注意弹簧的形变过程，分三个阶段来看……”
苏晓听得很认真，鼻尖几乎要碰到草稿纸，高马尾垂在肩上，发梢沾了点雨丝。林野讲着讲着，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侧脸——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唇抿成小小的弧度，像含苞的花。他突然就卡了壳，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留下个墨点。
“怎么了？”苏晓抬头，撞进他的视线里，眼睛像含着雨雾的星子。
林野猛地回神，喉结滚了滚：“没什么，接着讲。”他低下头，笔尖划过纸张的力度重了些，连自己都没察觉，耳根悄悄红了。
等讲完题，雨已经停了。天边透出一抹淡淡的橘色，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两人一起走出教学楼，苏晓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保温杯：“给你，我妈炖的银耳汤，说你最近肯定累坏了。”
保温杯是粉色的，印着只卡通兔子，和林野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格格不入。他接过来，触手温热，暖意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心口。“谢谢阿姨。”
“是我想给你带的，”苏晓小声说，声音细得像雨丝，“你别总熬那么晚，也别总吃面包，对胃不好。”
林野“嗯”了一声，把保温杯抱在怀里，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日子在刷题和往返医院的间隙里悄悄溜走。林野的父亲终于做了二次手术，虽然费用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再过两个月就能试着走路了。母亲脸上的笑容多了些，甚至开始念叨着等父亲出院，要给林野做顿红烧肉。
这天傍晚，林野刚从医院出来，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林野吗？我是赵磊。”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背景里还有嘈杂的音乐，“有种来校外的废弃工厂，单挑。你不是很能打吗？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不能走出去。”
林野皱起眉：“我没兴趣陪你疯。”
“没兴趣？”赵磊嗤笑一声，那笑声像玻璃碴子刮过耳朵，“你不来是吧？那我就去找苏晓聊聊，聊聊你家在医院欠了多少钱，聊聊你妈在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
“地址。”林野的声音冷得像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挂了电话，林野转身就往校外走。帆布包里还装着刚从医院带回来的药，药盒的棱角硌得他后背发疼。他知道这是圈套，赵磊肯定带了人，但他不能让苏晓被卷进来。
废弃工厂在城郊，离学校有两站地。林野赶到时，夕阳正往地平线沉，把厂房的影子拉得像只蛰伏的巨兽。赵磊带着五六个男生站在空地上，手里都拎着钢管或木棍，铁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来得挺准时。”赵磊晃了晃手里的钢管，嘴角勾起个阴鸷的笑，“林野，你真以为拿了个破奖就了不起了？真以为苏晓看得上你？你就是个穷小子，一辈子都别想抬头！”
林野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眼神像淬了冰的刀。
“怎么不说话？怕了？”赵磊往前迈了一步，钢管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今天我就让你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你这种人能碰的。”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男生立刻围了上来，把林野圈在中间。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汗水的味道，还有赵磊身上的酒气，让人作呕。
“上！给我往死里打！”赵磊吼了一声。
第一个男生挥着木棍冲上来，林野侧身躲开，伸手攥住对方的手腕，反手一拧。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木棍掉在地上。他没停手，借着对方弯腰的力道，手肘顶在他的背上，那男生踉跄着摔出去，撞在身后的铁架上。
第二个、第三个……林野的动作又快又狠，散打是父亲教他的，说是万一遇到麻烦能防身。以前他从不轻易动手，可今天，他不能输。苏晓的笑脸、母亲的黑眼圈、父亲在病床上强忍疼痛的样子，像火一样在他胸腔里烧。
不知打了多久，地上躺了一片哀嚎的男生。林野的额角破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白T恤上，像绽开的红梅。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赵磊。
赵磊被吓住了，手里的钢管“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你……你别过来！”
林野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赵磊的心上。“以后离苏晓远点，”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也别再提我家里人。”
赵磊吓得后退，脚下一滑摔在地上，看着林野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林野没再理他，转身往外走。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走出工厂时，手机又响了，是苏晓发来的消息：“林野，你到家了吗？明天的联考加油呀！”
林野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看着那条消息，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指尖触到温热的液体，却突然笑了。
远处的天空，星星开始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林野握紧手机，往公交站走去。路还很长，麻烦或许还会有，但他不怕了。因为他知道，有光在等着他，有暖在陪着他，像这个夏天永不熄灭的炽焰，照亮了前路所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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