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痕

海雾散了又聚，沈澈在海防连待了快一年。他不再是那个会在队列里踮脚的新兵，军靴踩在礁石上稳当得很，只是每次巡逻经过防波堤最外侧的那块大礁石时，总会下意识放慢脚步。

礁石缝里的海蛎子被前几任哨兵撬得差不多了，他却在某次大潮过后，发现石缝深处卡着半枚贝壳。虹彩般的内壁在阳光下晃眼，他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贝壳，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炸开——眼前闪过片模糊的深蓝，还有谁的手，带着薄茧，轻轻碰过他的手腕。

“沈澈！发什么呆！”对讲机里传来班长的声音。他猛地回神，贝壳已经攥在手心，边缘被体温焐得温热。

后来他养成了个习惯，巡逻时总带着那半枚贝壳。休息时就坐在礁石上摩挲，看浪花一次次漫过脚背。有次涨潮来得急，他没留意，裤脚全被打湿，战友笑他傻，他却盯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那双眼睛很陌生，又很熟悉。

连队食堂换了炊事员，新师傅做的鱼汤总带着股土腥味。沈澈试着自己下厨，往汤里撒了把从礁石上刮来的海盐，味道竟瞬间变得鲜活。战友们抢着喝，他却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喉头发紧，像有什么东西堵着。

那年冬天来得早，海面上结了层薄冰。沈澈站在哨位上，哈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里。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光线下，他看见自己映在冰面上的影子——穿着厚重的作训服，肩膀被枪带勒出红痕，可那双眼睛里，竟像盛着片海。

深夜轮岗，他裹着大衣坐在火堆旁，听见海浪撞在礁石上的声音。不知怎么就吹起了那支生涩的口哨，调子在空荡的海岸线上荡开，惊飞了礁石上栖息的海鸟。哨声落时，他低头看着手心的半枚贝壳，忽然有种冲动，想把它扔回海里。

可指尖刚抬起，又牢牢攥紧了。

开春后，连队组织潜水训练。沈澈是第一次穿潜水服，背气瓶时却熟练得让教练惊讶。当他沉入海水的瞬间，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只有气泡在耳边破裂的轻响。阳光透过水面照下来，在他手臂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某种鳞片的反光。

他在水里睁开眼，看见珊瑚丛中游过一群银色的鱼。它们掠过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水流，那一刻，记忆深处某个紧闭的闸门突然松动了——有铁桶里晃动的波纹，有带着体温的清蒸鱼，还有谁的声音，在浪涛里一遍遍喊着“阿澈”。

浮出水面时，他呛了好几口海水，咸涩的味道从喉咙一直烧到心口。战友们围过来问他怎么了，他抹了把脸，发现自己在哭，眼泪混着海水，凉得刺骨。

那天晚上，他把那半枚贝壳埋在了防波堤的沙地里，上面压了块光滑的鹅卵石。站岗时再望向海面，心里空了块地方，却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海雾又起时，沈澈已经能在负重越野时跑在队伍最前面。他不再怕晒，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只是每次下雨，脚踝处总会隐隐作痛，像有鳞片在皮下轻轻颤动。

他知道有些记忆或许永远回不来了，但这没关系。就像这片海，无论潮涨潮落，总会在原地等他。而他站在这里，握着枪，守着岸，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