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
河面的冰窟窿像一张黑黢黢的嘴,刚吞下个活人。
沈刘氏最后看了眼岸边——婆婆攥着孙子的手,丈夫别过脸蹲在地上,小姑子用红手绢捂着鼻子。没一个人看她。
冰水刺得骨头疼,她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娘把她按在澡盆里说:"女娃命贱,得比男娃爱干净。"
如今倒真是干净了。水从口鼻往肺里灌,她突然听见岸上传来敲锣打鼓声。真奇怪,淹死个媳妇也值得敲锣?
龙套生了!生了!
接生婆满手血地冲出来,
龙套是个带把的!
沈刘氏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产床上。原来刚才的锣鼓是梦里街坊道喜的唢呐。
沈婆婆招娣啊,你立大功了!
婆婆端着红糖水进来,第一次喊她小名。
她转头看身边皱巴巴的男婴,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挂着梦里的水草。
---
五年后。
赵小碗(沈赵氏)赔钱货!还敢偷吃供果!
沈刘氏——如今人人都喊沈赵氏——抡起烧火棍抽向女儿金叶的腿。
四岁的女娃像受惊的麻雀往供桌下钻,撞得香炉晃荡。供桌上摆着沈家独苗沈耀祖的周岁画像,胖手里攥着金锁。
金叶娘,我不敢了…
金叶蜷在桌底发抖,手里还捏着半块偷来的蜜供。今天弟弟生辰,她饿。
沈赵氏胸口发闷。自打生了耀祖,她夜夜梦见投河。醒来总要摸摸孩子的被窝,确认儿子还热乎地喘着气。
赵小碗(沈赵氏)出来!
她揪着女儿头发拽出来,瞥见窗外婆婆正往这边瞅。手下得更狠了——得让婆婆知道,她跟那些惯赔钱货的媳妇不一样。
耀祖举着风车跑过,金叶被打得不敢哭出声,眼泪吧嗒掉在弟弟新做的虎头鞋上。
---
清明上坟,沈赵氏领着儿女给太婆婆磕头。墓碑上刻着"沈门赵氏",和她投河梦里那块一模一样。
金叶娘,为什么太奶奶碑上没名字?
金叶摸着石碑问。
赵小碗(沈赵氏)女人要什么名字!
沈赵氏打掉女儿的手。心里却咯噔一下——她本名叫赵小碗,嫁人后就成了沈赵氏,连投河时的墓碑都刻着别人的姓。
这时耀祖突然指着旁边一座荒坟说:
沈耀祖娘,那个碑上有名字。
只见那座矮坟前立着简陋木牌,用炭笔写着"沈周氏 小字芙蓉"。沈赵氏心里猛地一抽,想起这是前年投井的三婶。生前人人都叫她"耀祖他三奶奶",死后倒有人记得她叫芙蓉。
夜里她给儿子掖被角,耀祖忽然睁眼说:
沈耀祖娘,河里冷。
她骇然倒退,撞翻了洗脚盆。盆里晃荡的水影中,仿佛有无数女娃的脸。
---
腊月又至,祭灶糖瓜的甜香飘满院。
金叶蹲在灶房啃冷馍,看母亲给弟弟吹糖人。糖稀在母亲手里转着,渐渐变成个抱鲤鱼的胖娃娃。
金叶娘…
她刚开口,沈赵氏手一抖,糖娃娃掉进煤灰。
赵小碗(沈赵氏)扫把星!
扬手要打,却见女儿眼睛直勾勾盯着灶台后的水缸。
那水缸里,飘着几根黑亮的水草。更骇人的是,水面上隐约映出的不是女儿的脸,而是三十年前那个祭灶夜,被婆婆逼着投河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