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寺的晨钟总带着彻骨的寒,敲在甄嬛耳中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掉碎渣,溅在她单薄的青布僧衣上,冷意顺着布纹往骨头缝里钻。她拢了拢被浆洗得发硬的袖口,将最后一把柴塞进灶膛,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映得她眼下的乌青更重——昨夜替病重的静白师太煎药,几乎没合眼。
“甄嬛!”
粗粝的呵斥声撞开灶房的破门,是同住西厢房的净岸。她手里捏着个豁口的陶碗,碗沿沾着些焦黑的药渣,“师太要的药呢?磨磨蹭蹭的,是想让师太等死不成?”
甄嬛直起身,指节因为攥着滚烫的药罐柄而泛着红。“药刚熬好,晾一晾再送过去,免得烫着。”她声音轻,却稳,只是尾音被灶膛里的烟呛得微哑。自打进了这甘露寺,她便不再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熹妃,法号“莫愁”,可这“莫愁”二字,倒像是佛祖给她的冷笑话——哪有不愁的?
净岸“嗤”了一声,伸手就去夺药罐:“装什么好心?当初在宫里当娘娘时,怕是连药渣子都没见过吧?如今到了这地方,倒学起惺惺作态了。”她手劲大,药罐一晃,滚烫的药汁溅出来,落在甄嬛手背上,当即起了个红泡。
甄嬛疼得缩了手,却没吭声。她知道和净岸争不出道理,这甘露寺里的人,多半是瞧她不顺眼的。昔日宫里的恩宠成了今日的原罪,她们总觉得她是来这儿躲清闲的,忘了她是被废了位分、逐出宫门的罪臣之女。
“还愣着?”净岸把药倒进碗里,哐当一声撂下罐子,“快送去!要是师太有半分不舒坦,仔细你的皮!”
甄嬛忍着疼,用冷水冲了冲手背,拎起药碗往外走。寺里的路结着薄冰,她走得慢,青石板上的冰碴子硌得脚底生疼。路过放生池时,见池边的柳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扑扑的天,倒像她如今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静白师太住的东厢房要暖和些,却也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师太躺在床上,脸色蜡黄,见甄嬛进来,浑浊的眼睛动了动:“药来了?”
“是。”甄嬛把药碗递过去,又拿过一旁的蜜饯,“师太先吃药,吃颗蜜饯压一压苦。”
静白呷了口药,眉头拧成一团,却没接蜜饯:“莫愁,你可知昨日寺里少了一袋米?”
甄嬛一愣:“不知。”
“哼。”静白放下碗,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寺里清苦,一粒米都来得不易。除了你这从前娇生惯养的,谁还会偷米?”
甄嬛心口一沉。她知道这是栽赃——昨日她一整天都在灶房忙活,净岸和几个小尼姑都看在眼里。可她张了张嘴,却没辩解。在这地方,辩解是没用的,只会被说成是嘴硬。
“师太明察,”她垂着眼,“弟子没有偷米。”
“没有?”静白提高了声音,“那你说,米去哪了?难不成是自己长腿跑了?”她顿了顿,又道,“我看你就是心没静下来,还念着从前的富贵日子,才会做出这等苟且之事。今日罚你去后山劈柴,没劈够十捆不许回来吃饭!”
后山的风比前院更烈,刮在脸上像刀子割。甄嬛握着斧头,手臂因为连日劳作早已酸痛不已,每一斧下去,都觉得骨头要散架。雪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眼前的柴堆,一斧一斧地劈着。
她想起刚入宫时,沈眉庄替她描眉,说“嬛儿,你看这螺子黛,衬得你眼睛更亮了”;想起皇上在倚梅园里对她说“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想起允礼在凌云峰上为她吹笛,笛声清越,能吹散所有愁绪……那些日子,像一场遥远的梦,如今梦醒了,只剩这满目的风雪和劈不完的柴。
斧头突然脱了手,“哐当”一声落在雪地里。甄嬛顺着树干滑坐下来,抱住膝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是怕苦,是怕这日子没个尽头。皇上厌弃她,父亲被流放,她被困在这甘露寺里,受尽欺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甄嬛抬起头,见是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子,背着个药篓,眉眼间带着几分和善。她赶紧抹掉眼泪,站起身:“施主认错人了。”
男子笑了笑,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手上,又看了看地上的柴堆:“这天寒地冻的,姑娘一个人劈柴,怕是要冻坏了。我这儿有瓶冻疮膏,你拿去擦擦吧。”他从药篓里拿出个小瓷瓶,递了过来。
甄嬛迟疑了一下,没接:“多谢施主,不必了。”她如今是出家人,不便与陌生男子过多接触。
男子也不勉强,把瓷瓶放在旁边的石头上:“我是山下的郎中,姓温。方才上山采药,见姑娘在此,瞧着实在可怜。这冻疮膏你若不用,扔了便是。”他顿了顿,又道,“看姑娘脸色不好,像是身子亏得厉害。若是有哪里不舒服,可下山来找我,我给你瞧瞧,分文不取。”
说完,他便背着药篓转身走了。甄嬛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石头上的瓷瓶,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在这冰冷的甘露寺里,竟还有人肯对她这般温和。
她捡起瓷瓶,打开闻了闻,有淡淡的草药香。犹豫了片刻,还是挤出一点,涂在手背上。药膏冰冰凉凉的,抹上去没多久,那火烧火燎的疼就减轻了不少。
“劈够了吗?”
净岸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响起,她站在不远处,抱着胳膊,“师太说了,天快黑了,让你赶紧把柴背回去。要是少了一根,仔细明日罚你不许睡觉!”
甄嬛没理她,默默地把柴捆好,背在背上。柴捆很重,压得她腰都直不起来,可她走得很稳。刚才温郎中的话,像一点微弱的光,照进了她心里——或许,日子还没到绝境。
回到寺里时,天已经全黑了。灶房里冷锅冷灶,连口热水都没有。甄嬛把柴卸在灶边,正准备去舀点冷水喝,却见灶台上放着个白面馒头,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
她愣住了,转头看向正在收拾碗筷的哑女小翠。小翠是寺里收养的孤儿,天生不会说话,平日里总被净岸她们欺负,是这寺里唯一不对她恶语相向的人。
小翠见她看过来,腼腆地笑了笑,指了指馒头,又指了指她的肚子,示意她快吃。
甄嬛拿起馒头,咬了一口,温热的面香在嘴里散开,她却又差点掉下泪来。原来这世间,总有不期而遇的善意,哪怕只是一个馒头,一碟咸菜,也足以让她在这困顿的日子里,多撑一会儿。
夜里,她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却没像往常那样觉得难熬。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瓷瓶,又想起小翠腼腆的笑容,心里暗暗想:莫愁,莫愁,或许真的该学着不愁了。只要活着,总有希望。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夜的风雪过后,有一道身影正快马加鞭地往京郊赶来,带着她从未想过的转机。绝境之中,生机已悄然萌发,只待一个破晓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