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峰的雪,总比紫禁城来得早,也落得更沉。
甄嬛拢了拢身上半旧的素色棉袄,指尖冻得发红,却还是执着地将最后一把柴添进灶膛。火苗“噼啪”舔着枯枝,映得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明明灭灭。自离了宫,她原以为心已成灰,只盼在这清净地了此残生,可眉庄偶尔托人送来的信、温实初隔些时日的探望,还有……玄清的存在,却像这灶膛里的火,一点点暖了她冰封的日子。
“姑娘,外头雪大,仔细冻着。”槿汐端着一碗热姜汤进来,见她望着灶火出神,轻声叹了口气,“王爷方才又遣人送了炭来,还说山脚下新摘了些野枣,让厨房煮了枣泥糕。”
甄嬛回过神,接过姜汤抿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驱散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他不必如此费心。”她低声道,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玄清待她的好,是掺不得假的。初到凌云峰时,她身子亏空,是他寻遍了山野,找来温补的药材;她夜里咳得厉害,是他守在屋外,听着动静直到天快亮;就连她随口提过一句想念京城的茯苓糕,不出三日,他便托人从城里捎来,还细心地用棉絮裹着,怕凉了口感。
可她是废妃,他是亲王,中间隔着的岂止是宫墙与山野?
“姑娘,”槿汐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到她手上,“有些话,奴婢本不该多嘴。但王爷的心意,这满院子的人都看在眼里。您总不能一直困着自己。”
甄嬛没作声,只将帕子攥在手里。帕子是玄清送的,细棉布上绣着几枝淡墨色的竹,是他亲手绣的——她偶然见过他书房里的画,笔触清雅,竟连女红也这般不俗。
正怔忡间,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伴着风雪吹过的呼啸。甄嬛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却又在看清来人时,悄悄敛了神色。
玄清披着一件玄色斗篷,肩上落满了雪,进门时带起一阵寒风。他见甄嬛站在灶边,眉头微蹙:“怎么不多穿件衣裳?手这么凉。”说着便解下自己的斗篷,轻轻披在她肩上。
斗篷上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混着淡淡的松木香,甄嬛的脸颊微微发烫,忙想摘下来:“王爷,这不合规矩……”
“在这凌云峰,哪有那么多规矩。”玄清按住她的手,目光温和,“方才让人送来的枣泥糕,尝了吗?怕你不喜太甜,让厨房少放了些糖。”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甄嬛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低头轻声道:“谢王爷费心,奴婢……臣女已经尝过了,很好吃。”
她如今是“甄氏”,不再是莞嫔,可在他面前,连自称都显得这般别扭。
玄清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眼底漾起一抹浅笑,转而岔开话题:“今日雪大,山路不好走,温太医怕是来不了了。我让人把他托我带的药放在桌上了,记得按时喝。”
“有劳王爷。”
两人一时无话,灶膛的火苗静静跳动,屋外的雪簌簌落下,倒显得这小小的厨房格外安静。甄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有些乱。
玄清忽然开口:“嬛儿,”他很少这样叫她,声音低沉而温柔,“你不必总对我这般生分。我知道你心里苦,可这凌云峰的日子,总该过得松快些。”
“嬛儿”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她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满满的疼惜和……她不敢深究的情意。
“王爷,”她咬了咬唇,声音有些发颤,“臣女是废妃之身,配不上……”
“配不配得上,从来不是身份说了算的。”玄清打断她,目光坚定,“在我心里,你只是甄嬛,是那个在御花园里对月吟诗,在碎玉轩里种满海棠的女子。无关身份,无关过往。”
他的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她的四肢百骸。这些日子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不安、还有那点不敢承认的悸动,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出口。她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
这些年,她见惯了宫里的虚与委蛇,尝够了人情冷暖,从未有人这般直白地告诉她:你只是你,无关那些附加的东西。
玄清伸出手,轻轻拂去她颊边的一缕碎发,指尖温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嬛儿,”他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若你愿意,往后的日子,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雪还在下,风还在吹,可甄嬛的心里却像开了一朵暖梅,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她望着他眼中的认真,望着他鬓边因奔波而沾染的雪粒,点了点头,泪水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是喜极而泣。
玄清见她点头,脸上瞬间绽开笑容,那笑容比灶膛的火还要暖,比窗外的雪还要亮。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动作轻柔得怕碰碎了她。“嬛儿,”他低声在她耳边说,“从今往后,有我在。”
甄嬛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轻轻闭上眼,将脸埋在他的衣襟里,任由泪水浸湿了布料。
或许,她真的可以试着,再相信一次,再爱一次。
自那日后,凌云峰的日子仿佛换了个模样。
玄清来得更勤了。有时是陪她在廊下看雪,有时是和她在书房写字,有时只是坐在灶边,看她笨拙地煮茶。他不再避讳自己的情意,她也渐渐放下了心防,偶尔会对他笑,会和他说些从前在碎玉轩的趣事,甚至会在他来时,提前让槿汐备上他爱吃的点心。
槿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只盼着姑娘能真正走出过去的阴影。
这日天气晴好,雪后初霁,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晃眼的光。甄嬛和玄清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玄清正拿着一支竹笔,教她画梅。
“这里的枝干要再苍劲些,”他握着她的手,笔尖在宣纸上移动,“你看,这样才像经了风雪的样子。”
他的气息拂在她的颈间,有些痒。甄嬛的心思根本不在画纸上,只觉得脸颊发烫,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王爷,我自己来试试吧。”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拿起笔,却因为心慌,一笔下去歪歪扭扭。
玄清笑了:“急什么?慢慢来。”他不催促,只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甄嬛定了定神,重新落笔。这一次,虽不如他画的好,却也有了几分风骨。
“进步很快。”玄清赞道,伸手想去拿她画的纸,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腕。
就在这时,甄嬛忽然“唔”了一声,眉头蹙了起来,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
“怎么了?”玄清立刻紧张起来,扶住她的胳膊,“哪里不舒服?”
“没、没什么,”甄嬛摇摇头,脸色有些发白,“许是方才坐久了,有些岔气。”
可那隐隐的坠痛却没消失,反而一阵阵袭来。她最近总觉得身子乏,时常恶心,起初以为是天气冷,没太在意,可此刻的疼痛却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玄清见她脸色不对,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我送你回房躺好,我去叫太医。”
“王爷,不用……”甄嬛想挣扎,却被他抱得更紧。
“听话。”玄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脚步匆匆地往卧房走去。
将甄嬛放在床上躺好,玄清立刻吩咐随从去山下请大夫——温实初不在,只能先请附近的郎中来看。
郎中来得很快,给甄嬛诊脉时,玄清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槿汐也红着眼圈,不住地给甄嬛擦汗。
郎中诊了许久,忽然抬起头,对着玄清拱手笑道:“恭喜王爷,恭喜姑娘,姑娘这是有喜了,约莫快两个月了。”
“有喜了?”
玄清和槿汐同时愣住了。
甄嬛更是如遭雷击,猛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郎中。有喜了?她竟然……怀孕了?
是玄清的。
那日在厨房,他情难自禁,她半推半就,之后虽有愧疚,却也沉浸在难得的温情里,竟忘了顾及这些。
玄清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的焦急瞬间被狂喜取代。他几步走到床边,紧紧握住甄嬛的手,声音都在发颤:“嬛儿,你听到了吗?你有我们的孩子了!”
他的喜悦那么真切,那么滚烫,可甄嬛的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
她有了孩子,是她和玄清的孩子。这本该是天大的喜事,可她是谁?她是废妃甄氏,是先帝厌弃的人。玄清是谁?他是当今圣上的弟弟,是堂堂果亲王。
他们的孩子,生来就见不得光。
若是被宫里知道,若是被皇上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喜悦褪去,深深的恐惧攫住了甄嬛。她看着玄清眼中的欢喜,眼泪却无声地落了下来。
玄清察觉到她的异样,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柔声问:“嬛儿,怎么了?不高兴吗?”
“王爷,”甄嬛哽咽着开口,声音带着绝望,“这孩子……不能留。”
“胡说什么!”玄清的脸色沉了下来,紧紧攥着她的手,“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怎么能不留?”
“可我们不能给孩子一个名分啊!”甄嬛的声音陡然拔高,泪水汹涌而出,“我是废妃,你是亲王,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是私生子,要被人戳脊梁骨,要一辈子活在阴影里!若是被皇上知道了,不仅孩子保不住,你我……你我也难逃一死啊!”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玄清的头上。狂喜过后,理智渐渐回笼。他知道甄嬛说的是事实,皇权之下,他们的情意本就岌岌可危,如今再添一个孩子,更是将两人都推到了悬崖边上。
可让他放弃这个孩子,他做不到。那是他和嬛儿的孩子,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玄清深吸一口气,俯下身,用拇指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目光坚定而温柔:“嬛儿,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的。”
“可是……”
“没有可是。”玄清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我会想办法。就算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护着你和孩子。”
他的眼神太过认真,太过决绝,让甄嬛的心渐渐安定了些。她看着他,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雪地里对她说“往后的日子,让我陪着你”的男子。
或许,她可以再信他一次。
玄清见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便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放心,一切有我。这段时间你好好养着身子,什么都别想,嗯?”
甄嬛靠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窗外的阳光正好,雪地上的反光刺得人眼睛发疼。可卧房里,却是一片既甜蜜又沉重的寂静。
他们的爱情,终于结出了果实。可这果实,却生在悬崖峭壁之上,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玄清紧紧抱着甄嬛,感受着她轻微的颤抖,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前路有多难,他都要护好他的妻,他的孩子。哪怕是与整个天下为敌,他也绝不退缩。
而甄嬛,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小腹里那微弱却真实的存在,心里既有对未来的恐惧,也有一丝微弱的期盼。
也许,这孩子的到来,会是命运的另一个转机。
只是她不知道,这条路,远比她想象的更艰难,更凶险。而这颗悄然孕育的“珠胎”,不仅会改变她和玄清的命运,更会在不久的将来,掀起紫禁城一场更大的风波。
雪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凌云峰的每一个角落。可那阳光之下,隐藏的是温暖,还是更深的寒意?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