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的青苔又爬高了半寸，甄嬛蹲在石阶旁搓洗衣物时，指尖被冻得发僵，却还是借着廊下漏进来的微光，数着砖缝里新冒的草芽。流朱蹲在她身侧，把暖炉悄悄往她手边挪了挪：“小主，歇会儿吧，这些衣裳明儿再洗也不迟。”
甄嬛没抬头，只把浸透皂角水的锦缎按进冰水里——那是皇后宫里人送来的旧衣，料子金贵却沾了难洗的油渍，明摆着是折辱。“洗不完，夜里又要挨管事嬷嬷的骂了。”她声音轻得像叹气，眼角余光却扫过院门外一闪而过的衣角。
是苏培盛。
流朱也看见了，手一抖，暖炉差点掉在地上。甄嬛按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掐，示意她稳住。待苏培盛的脚步声远了，才低声道：“去把我藏在枕头下的那包东西拿来。”
流朱快步进屋，取来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袱。甄嬛解开，里面是半块风干的桂花糕，还有一小撮磨得极细的沉香末——那是她刚入宫时，皇上赏的安南国贡品，一直没舍得用。她捏起一点沉香末，凑到鼻尖闻了闻，眸光沉了沉：“流朱，你还记得去年重阳，皇上在倚梅园说过什么？”
“记得！”流朱眼睛亮了亮，“皇上说，最喜欢闻沉香混着桂花香，说像极了……”
“像极了纯元皇后在世时，常熏的香。”甄嬛接话时，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纯元皇后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也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把沉香末分成两半，一半混进了给皇上绣的荷包里，另一半，小心翼翼地撒在了那半块桂花糕上。
“等下你去趟碎玉轩。”甄嬛把荷包塞进流朱手里，“找浣碧，让她想办法把这荷包递到苏培盛跟前。就说……就说小主病着，夜里总梦到皇上，偷偷绣了这个，不敢惊动圣驾，只盼着苏公公能帮着留个念想。”
流朱攥紧荷包，眼圈红了：“小主，要是被发现了……”
“发现了，大不了就是一死。”甄嬛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阳光透过永巷的高窗落在她脸上，竟让她苍白的脸有了点决绝的艳，“可若不试，咱们就得在这永巷里熬到死。流朱，我不甘心。”
流朱咬了咬唇，转身快步往外走。甄嬛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那半块桂花糕，指尖轻轻摩挲着油纸——这一步，是险棋，但她别无选择。
三日后，浣碧混在给各宫送份例的宫女里，悄悄进了永巷。她把一个温热的食盒塞给甄嬛，压低声音道：“小主，成了！苏公公收了荷包，昨儿在皇上跟前伺候时，故意把荷包掉在了地上。皇上捡起来一闻，当时就愣了，问是谁绣的。”
甄嬛掀开食盒，里面是一碟热腾腾的藕粉桂花糖糕，正是她从前最爱的点心。她捏起一块，咬了一小口，甜香混着温热的气息滑进喉咙，眼眶却倏地红了。“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明说，只让苏公公去查。苏公公‘查’了半天，回说是永巷里的罪妇甄嬛绣的，还说小主病得重，天天抱着那个荷包哭。”浣碧凑近了些，声音里带了点急，“皇上听了没说话，只让苏公公把这碟糖糕送来，还……还让苏公公带了句话。”
“什么话？”甄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说……‘让她好好养着’。”
这五个字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永巷的昏暗。甄嬛放下糖糕，指尖微微发颤——皇上还记得她，还记得她喜欢的点心，这就够了。但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要想真正走出永巷，还得下更周密的棋。
“浣碧，你回去后，想法子跟温实初说句话。”甄嬛擦了擦眼角，声音稳了下来，“就说我身子不适，劳他寻个由头，来永巷给我请脉。记住，要做得自然，别让人看出破绽。”
浣碧点头应下，又匆匆离开了。甄嬛看着食盒里的糖糕，忽然想起刚入宫时，皇上也是这样，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那时她以为是真心，后来才知，或许不过是因为她像纯元皇后。可如今，她却要靠着这份“像”，步步为营。
五日后，温实初果然来了。他穿着一身素色常服，跟着内务府的人来给永巷的“病号”请脉，走到甄嬛住的小屋时，故意停了脚步。“这屋里的人呢？”他声音平淡，眼神却往甄嬛藏身的里间扫了一眼。
管事嬷嬷撇了撇嘴：“还能是谁，就是那个罪妇甄嬛呗。病恹恹的，也不知装没装。”
温实初没接话，只推门进去。里间光线昏暗，甄嬛躺在硬板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见他进来，缓缓眨了眨眼。温实初上前给她搭脉，指尖触到她手腕时，低声道：“脉象虚浮，是忧思过度所致。”说着，悄悄塞给她一个小药瓶，“这是凝神的药，每日一粒。还有，皇后那边最近在查各宫的用度，你若要做什么，避开这几日。”
甄嬛轻轻点头，趁着温实初写脉案的功夫，低声道：“温大人，我需要一味药。”
“什么药？”
“能让身子发热，却不伤根本的药。”甄嬛的声音压得极低，“我要让皇上知道，我快不行了。”
温实初笔尖一顿，抬眸看她。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他沉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我会让人送来。但小主，此法凶险，若被察觉……”
“我知道。”甄嬛打断他，“但我没有退路了。”
温实初没再说话，写完脉案便起身离开。当天夜里，浣碧就借着送衣物的由头，把一包药粉递了进来。甄嬛按照温实初说的剂量，混在温水里喝了下去。不过半个时辰，便觉得浑身发烫，头晕目眩，像是真的得了急病。
流朱在一旁急得直哭：“小主，您这是何苦啊！”
甄嬛靠在床头，呼吸急促，却对着流朱笑了笑：“别哭……等过了这关，咱们就不用再受委屈了。”
第二日，甄嬛“病重”的消息就传到了皇上耳中。苏培盛来永巷看了一眼，回去后对着皇上叹道：“皇上，奴才瞧着，甄氏这身子怕是真熬不住了。小脸蜡黄，说话都没力气，嘴里还一直念着皇上的名字呢。”
皇上捏着那枚绣着桂花的荷包，沉默了许久。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他忽然想起那年杏花微雨，她穿着粉裙对他笑，说“四郎”。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放下荷包，沉声道：“传朕的旨意，让甄嬛挪去甘露寺静养。那儿清净，或许对她的身子好。”
苏培盛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永巷里，流朱把皇上的旨意告诉甄嬛时，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小主！皇上让咱们去甘露寺！那可比永巷好多了！”
甄嬛靠在床头，烧还没退，却缓缓松了口气。甘露寺虽在宫外，却是离皇上最近的“清净地”——那里有皇后的眼线，却也有她能利用的机会。她知道，这一步棋走对了。
“流朱，收拾东西吧。”她轻声道，眸光里闪过一丝锐利，“咱们去甘露寺，但不是去静养的。从今日起，每一步，都得算着走。”
三日后，甄嬛带着流朱和浣碧，坐上了前往甘露寺的马车。车窗外，京城的轮廓渐渐远去，永巷的昏暗被抛在了身后。甄嬛撩开窗帘，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轻轻握住了藏在袖中的那枚荷包。
回宫的路还很长，皇后的眼线如影随形，皇上的心思难测，后宫的风浪从未停歇。但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倚着皇上的甄嬛了。永巷的苦，碎玉轩的痛，都成了她的铠甲。
马车驶进甘露寺的山门时，甄嬛缓缓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冷静和决绝。
第一步，已踏出去。接下来，便是步步为营，直到重回那座困住她，也能成就她的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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