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在澹州的晨光里醒来时,指尖还残留着昨夜握剑的微麻。竹榻旁的矮几上,放着五竹叔凌晨留下的纸条,只有三个字:“往东去。”字迹凌厉如剑痕,和他教自己练剑时的力道如出一辙。
他翻身下床,将那枚从不离身的钥匙揣进怀里——那是母亲叶轻眉留下的箱子钥匙,铜质的表面被摩挲得发亮,刻着他看不懂的奇异纹路。自小听范老太太说母亲是“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可除了这箱子和五竹叔,再无半分痕迹,就像她从未来过这世间,又偏在他生命里刻下了无数伏笔。
刚走出院子,就见管家老魏蹲在石阶上抽旱烟,见他出来,慌忙把烟杆往身后藏,脸上堆着笑:“小少爷,今儿要去海边?我让厨房备了咸鱼饼子。”范闲瞥了眼他藏在袖后的手,指缝里沾着新鲜的泥土,不是澹州海边的沙质土,倒像是山里的黑土——老魏在澹州待了二十年,从不沾农活,这泥土来得蹊跷。
“不去海边,”范闲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袖口,“五竹叔让我往东走,去趟雾灵山。”老魏的身子僵了一下,烟杆“当啷”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声音发颤:“那山……那山有野兽,小少爷还是别去了,老爷要是知道了,准得罚我。”
范闲笑了笑没接话。他知道老魏是范建派来的人,明着是照顾,实则是监视。可这几日老魏的举动越来越奇怪:前几日夜里,他看见老魏在院墙外和一个黑衣人接头,虽听不清说什么,但那黑衣人腰间的令牌反光,像极了京都鉴查院的制式。鉴查院……母亲留下的那本《鉴查院条例》里说,这是她亲手创办的机构,如今却成了皇室的耳目,这其中的拧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往雾灵山去的路要穿过一片竹林,晨露打湿了鞋尖,竹叶在风里沙沙响,倒比澹州城清静。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是老魏的蹒跚步,轻得像猫。范闲故意放慢脚步,手悄悄按在腰间的匕首上——那是五竹叔给的,刀刃薄如蝉翼,据说能割开铁甲。
“范公子留步。”身后人开口,声音脆生生的,是个姑娘。
范闲回头,见是个穿青布裙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布,隐约能看见里面是草药。她眉眼弯弯,却不像普通村姑那般怯生,眼神亮得很,直勾勾盯着他怀里的钥匙位置。
“姑娘认识我?”范闲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少女把竹篮往地上一放,蹲下身摘了片竹叶,卷成筒吹了声哨子,清脆的哨声在竹林里荡开。“我叫林婉儿,”她抬眼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爹是礼部尚书林若甫。”
范闲心里咯噔一下。林若甫是当朝重臣,女儿怎么会孤身出现在这雾灵山?更蹊跷的是,他记得范建提过,林若甫的女儿自幼体弱,一直在京都府里养着,怎么会跑到澹州来?
“林姑娘不在京都养病,来这偏僻地方做什么?”范闲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些破绽。
林婉儿却忽然收起笑,从竹篮里拿出个油纸包,递过来:“我娘让我给你带样东西。”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块玉佩,白玉质地,雕着一朵从未见过的花,花瓣层层叠叠,像燃烧的火焰——和他箱子底部刻的花纹一模一样。
“这是……”范闲的手指颤了颤,刚碰到玉佩,就听林婉儿低声说:“我娘是叶轻眉的侍女,当年跟着她从东夷城来京都。这玉佩是你娘亲手雕的,说要是有天她不在了,就把这玉佩交给她的孩子。”
“我娘……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范闲攥紧玉佩,冰凉的玉质抵着掌心,却压不住心里的烫。这些年他问过五竹叔,问过范老太太,人人都含糊其辞,只说“意外身故”,可他不信——能创办鉴查院、让庆帝都要敬三分的女人,怎么会轻易“意外”?
林婉儿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不是意外。是宫里的人干的。”她顿了顿,声音发哑,“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皇后怕你威胁太子的位置,联合了长公主,趁你娘生产后虚弱,派人下了毒。五竹先生赶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救了你出来,送到澹州范家。”
范闲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惊雷炸开。皇后?长公主?那些在宫宴上对他和颜悦色的贵妇人,竟是害死母亲的凶手?他想起去年范建带他去京都赴宴,皇后还拉着他的手夸“这孩子生得俊”,长公主递给他的点心甜得发腻——原来那些温和都是假的,底下藏着淬毒的刀。
“那鉴查院呢?”他咬着牙问,“我娘创办的机构,为什么不帮她?”
林婉儿叹了口气,从竹篮里又拿出一卷纸,是泛黄的书页,上面是叶轻眉的笔迹,字迹飞扬,带着股傲气:“你娘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她在鉴查院埋了暗线,说要是她出事,就让暗线护着你长大。可鉴查院院长陈萍萍是庆帝的心腹,这些年明着护着你,实则是在盯着你,怕你报仇。”
范闲翻着书页,里面夹着张纸条,是陈萍萍的字,只有一句:“澹州安稳,勿要妄动。”字迹阴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忽然想起五竹叔说过,陈萍萍当年是母亲救的,瘸了腿也是为了护母亲——如今却成了监视自己的人?这世间的人心,比他练过的最复杂的剑法还要绕。
“我娘还留下什么?”范闲抬头问,眼眶发热。
“还有个秘密,在雾灵山深处的山洞里,”林婉儿指了指竹林尽头,“我娘说,那里面有你娘藏的东西,能让你知道所有真相。但你得小心,陈萍萍的人肯定在附近盯着,刚才我吹哨子,是让我娘安排的人引开他们,你只有一个时辰。”
范闲把玉佩和书页揣进怀里,刚要动身,就听远处传来马蹄声,急促得很,像是朝着这边来的。林婉儿脸色一变:“是鉴查院的人!你快躲进山洞,我去引开他们!”她拎起竹篮,转身就往竹林另一头跑,青布裙在竹叶间一闪,就没了踪影。
范闲没敢耽搁,顺着林婉儿指的方向往山里跑。山路越来越陡,碎石硌得脚疼,他却顾不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母亲留下的东西,知道所有真相。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果然看见个山洞,洞口被藤蔓遮着,拨开藤蔓,里面黑黢黢的,隐约能看见石壁上有刻字。
他摸出火折子点燃,火光跳跃着照亮石壁,上面是叶轻眉的字,比书页上的更狂放:“我来过,我看过,我不在乎。”底下刻着一行小字:“箱子里是答案,钥匙在你身,何时开,随你心。”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他会来这里,早就把一切安排好了。范闲摸着石壁上的字,指尖蹭过那些凹凸的刻痕,像摸到了母亲的温度。
这时,洞外传来脚步声,不是林婉儿的轻步,是沉重的靴底踩在碎石上的声音。范闲吹灭火折子,躲到山洞深处的石柱后,就听有人进了洞,声音沙哑得像破锣:“陈院长说了,盯着范闲,别让他找到叶姑娘的东西。”
“刚才那丫头引着咱们绕了圈,估计范闲就在这附近。”另一个声音说。
范闲屏住呼吸,握紧了腰间的匕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澹州的安稳日子彻底没了。他不再是那个只懂练剑、读诗的范家小少爷,他是叶轻眉的儿子,是要揭开二十年前真相的人——哪怕前路有刀山火海,他也得走下去。
洞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吹得藤蔓沙沙响,像母亲在低声叹息。范闲靠在石柱上,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眼里却没了慌乱,只有亮得吓人的光——真相的轮廓就在眼前,他要伸手去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