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宣和三年的雨,下得比往年都要狠些。
沈挽月跪在青石板上,雨水混着血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脚边的水洼里,溅起细碎的血花。她望着前方被火把照亮的朱红城门,门楣上“靖安”二字的鎏金匾额还在雨里泛着冷光,可门内飘来的,却是焦糊的木料味——那是沈府的方向。
“忠勇侯沈毅,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三日前,禁军统领的声音还在耳边炸响。那时她被堵在祠堂,看着父亲被按在跪垫上,银白的须髯沾着泥浆,却仍在笑:“阿月,记住,沈家的虎符,要活着带出去。”
虎符在她怀里,半块羊脂玉雕成的虎形,触手温凉。这是父亲昨日深夜塞给她的,说“若有一日走投无路,去城南破庙,找那尊断耳的观音”。可她没等到观音,先等来了追兵。
“在那边!”
粗哑的呼喝刺破雨幕。沈挽月猛地抬头,看见三个持刀的校尉从巷口冲来,火把映得他们的脸青里透白。她扶着墙根踉跄着跑,左臂的刀伤被雨水泡得发胀,每动一下都像有刀子在剜肉。
“小贱人,跑不了!”
刀风擦着耳际劈下,砍断了她半缕发丝。沈挽月咬着舌尖保持清醒,拐进旁边的破庙。庙门早被风雨啃得只剩半扇,门环上挂着褪色的红绸,被雨一淋,红得像血。
供桌歪在一边,泥塑的神像缺了半张脸,左眼眶里积着雨水,倒像是两汪凝固的血。沈挽月扑到神像背后,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砖——这是她十二岁那年,跟着阿桃来上香时发现的暗格。
“阿桃……”她轻声念着,指甲抠进砖缝。
“轰”的一声,庙门被踹开。
沈挽月的手一抖,砖块“啪”地掉在地上。她慌忙缩进神像后的阴影里,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逼近。为首的校尉举着火把,光影在神像脸上晃动,照见那半张残脸上,竟有一道和她颈后相同的暗纹——淡褐色的蝴蝶状胎记。
“怪事,这破庙的神像,怎的和那小丫头长得像?”
沈挽月后颈发凉。她摸向颈间的银锁,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锁片内侧刻着“沈”字。可那校尉的话,像根针戳破了她的慌乱——难道这神像,与沈家有关?
“搜!”
校尉的刀鞘砸在供桌上,香灰簌簌落下。沈挽月攥紧怀里的虎符,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若有一日,你必须藏起自己,就记住,沈家的根,不在侯府,在更老的地方。”
“在这儿!”
另一个校尉从神龛后拖出个包裹。沈挽月瞳孔骤缩——那是她的包袱,里面裹着母亲的银镯、父亲的旧玉,还有半块和虎符配套的玉牌。
“果然是沈家余孽!”校尉扯下包裹,将银镯砸在地上,“连陪嫁都带着,看来是慌不择路。”
沈挽月猛地冲出去。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或许是仇恨烧红了眼。她扑向那校尉,匕首刺向他的咽喉:“还给我!”
刀锋擦着校尉的脖颈划过,砍在他腰间的佩刀上,溅起一串火星。校尉反手一拳,重重打在她腹部。沈挽月闷哼一声,跌坐在地,虎符从怀里滑出来,落在青石板上。
“抓住她!”
校尉的刀尖抵住她的咽喉。沈挽月望着那把泛着冷光的刀,忽然笑了。她盯着刀身映出的自己的脸——苍白,沾血,却和记忆里父亲书房里的画像,有七分相似。
“你们可知,这虎符是谁给的?”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我父亲,忠勇侯沈毅。”
校尉的动作顿了顿。
“他说,这虎符是当年先皇亲赐,用来调遣北境军的信物。”沈挽月盯着他腰间的玉佩——和她颈间的银锁,竟是一对并蒂莲的纹样,“你们跟着禁军统领来拿人时,可曾想过,先皇已经死了三年?”
雨更大了,砸在神像残缺的脸上,像是在哭。
校尉的脸色变了。他刚要开口,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一队玄甲骑兵踏着积水而来,为首的人穿玄色大氅,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校尉立刻收刀行礼:“启禀大人,抓住个沈家余孽。”
玄甲人抬眼,目光扫过沈挽月时,微微一顿。沈挽月也望着他——这张脸,她似乎在哪里见过。是在父亲的书房里,在那张被揉皱的密信上,在……
“大人,这小娘们嘴硬,还嚷嚷什么虎符。”校尉讨好地笑,“您瞧,虎符在这儿。”
玄甲人弯腰,拾起地上的虎符。月光从残破的屋顶漏下来,照在虎符背面的刻字上——
“砚舟”二字,被雨水洗得发亮。
玄甲人的手指猛地收紧,虎符硌进掌心。他抬头时,帽檐滑落,露出眉骨间一枚淡褐色的蝴蝶状胎记——和沈挽月颈后的一模一样。
沈挽月怔住了。她望着他,望着他眼底的震惊与痛楚,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阿月,若有一日,你见到一个和你有相同胎记的人……”
“带回去。”玄甲人开口,声音沙哑,“关入天牢。”
沈挽月被士兵拽起来时,瞥见他玄色大氅下的龙纹——那是只有亲王才能用的玄黑底金龙纹。
“镇北王?”她轻声问。
玄甲人脚步一顿,侧头看她。雨幕里,他的眼神复杂如深潭:“你倒是聪明。”
沈挽月被押着往庙外走,经过神像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断耳的观音像下,不知何时多了半枚玉佩——和她包袱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而那尊残神像的断耳处,隐约能看见一行小字:“月隐曦光,终有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