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月初六,京城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给朱门黛瓦的苏家覆上一层薄白,却压不住府里刻意营造的喜庆。红绸从大门一路铺到内院,灯笼在雪地里映出暖黄的光,只是这暖色里,总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苏清鸢坐在镜前,任由侍女为她梳发。菱花镜里映出她一身正红的嫁衣,凤冠霞帔沉甸甸压在肩头,流苏垂落,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姑娘,这凤冠是按侯府的规矩打造的,赤金镶珠,可比京里好些公府小姐的都体面。”春桃一边为她插上最后一支金步摇,一边低声道,“周掌柜让人送了消息,锦绣阁的铺子都安排妥当了,您放心。”
苏清鸢抬手,轻轻抚过凤冠上的珍珠。这凤冠是她用自己的钱打造的,二姨娘原想拿顶旧的充数,被她不动声色地顶了回去。到了这份上,她没必要再委屈自己。
“我知道了。”她声音平静,“你去看看,花轿该到了吧?”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王氏尖锐的笑声:“清鸢,侯府的花轿到了!快,该上轿了!”
苏清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镜里的女子眉眼精致,妆容明艳,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新嫁娘的娇羞,只有一片沉静的湖水。她对着镜中人无声地笑了笑——苏清鸢,从今天起,你就是镇北侯夫人了,往后的路,只能自己走。
镇北侯府的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玄甲骑士护卫着八抬大轿,红绸缠绕的马背上,沈惊寒一身喜服,身姿挺拔。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甚至在经过酒肆时,还冲里面看热闹的人举了举杯,惹得一片议论。
“你看镇北侯,娶个商户女还这么张扬,真是……”
“嘘,小声点!没看见那些骑士吗?不怕掉脑袋?”
沈惊寒仿佛没听见那些议论,唇角噙着笑,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街角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那是太后派来的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呢。他今日越是“得意忘形”,那些人就越放心。
到了苏家门前,苏老爷红着眼圈出来相迎,话都说不利索:“侯……侯爷,小女就交给您了……”
沈惊寒翻身下马,拱手道:“岳父放心,清鸢既是我的妻,我自会护她周全。”
这话半真半假。护她周全,是因为她如今是镇北侯夫人,动她,就是打他的脸,打皇帝的脸;可这份“周全”里,藏着多少真心,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掀起轿帘时,正撞见苏清鸢抬头看他。那双眼睛很亮,像淬了雪光,没有羞怯,没有畏惧,只有一丝淡淡的审视。沈惊寒心中微哂,倒真是个不怕生的。他伸手,掌心朝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夫人,请。”
苏清鸢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掌心很暖,带着常年握兵器的薄茧,力道却很稳,将她从轿中扶了出来。
拜堂时,沈惊寒的动作标准得像在完成一场戏。苏清鸢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红毡,听着赞礼官唱喏,随着他的动作弯腰、起身。直到被送入洞房,头上的红盖头被挑开,她才真正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沈惊寒卸了外袍,只穿着件暗红色的里衣,领口松垮地敞着。他生得极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只是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此刻他正漫不经心地倒着酒,动作间带着一种久经权势场的慵懒与疏离。
“苏姑娘,”他举杯,却没递过来,“哦不,该叫你侯夫人了。”
苏清鸢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笔直:“侯爷。”
“知道外面怎么说你吗?”沈惊寒呷了口酒,目光落在她脸上,“说你被苏家卖了,说你嫁入侯府是自寻死路。”
“耳闻过。”苏清鸢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但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旁人怎么说,与我无关。”
“倒是通透。”沈惊寒笑了笑,起身走到她面前,“那你可知,嫁给我,意味着什么?”
苏清鸢抬眼,直视着他:“意味着从今往后,我是镇北侯夫人,我的荣辱与侯府绑定。侯爷若信我,我自会守好侯府内宅;侯爷若不信,我也会安分守己,不惹是非。”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我也有我的底线。我母亲留下的东西,我的锦绣阁,谁也动不得。包括侯爷您。”
沈惊寒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却多了几分兴味。这女子,不仅胆子大,还拎得清。他原以为她会求着他庇护,或是战战兢兢地讨好,没想到她竟先划下了界限。
“你的东西,自然是你的。”他放下酒杯,语气听不出喜怒,“但你既入了我沈惊寒的门,就得守我的规矩。侯府不比苏家,祸从口出的道理,你该懂。”
“我懂。”苏清鸢点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很好。”沈惊寒满意地点头,转身往外走,“你先歇着吧,我还有事要处理。”
苏清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她不知道沈惊寒说的“有事”是真有事,还是借口离开,但至少,他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也没有摆出传闻中那副残暴的样子。
洞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红烛摇曳,映得满室喜庆,却驱散不了心底的寒意。她走到桌边,拿起沈惊寒没喝完的那杯酒,轻轻嗅了嗅。酒是好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不是什么毒,更像是安神的东西。
看来,这位镇北侯,对她也并非全然放心。
她将酒倒掉,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雪还在下,侯府的侍卫提着灯笼在巡逻,脚步轻得像猫。远处的书房还亮着灯,隐约能看见窗纸上晃动的人影。
这个男人,到底在忙什么?
苏清鸢关紧窗户,回到床边坐下。她知道,从今夜起,她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往后的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
书房里,沈惊寒正听着暗卫的密报。
“太后那边果然派人来打探了,见侯爷您按时入了洞房,又喝了合卺酒,已经回去复命了。”暗卫低声道,“另外,吴奎那边有动静,他派了个亲信进京,住在城南的客栈,似乎在联络京里的旧部。”
沈惊寒手指敲击着桌面,眼神沉了下来:“吴奎倒是急不可耐。告诉暗卫,盯紧那个人,看看他要和谁接头。”
“是。”
暗卫退下后,沈惊寒揉了揉眉心。太后的爪牙已经开始不安分,看来他们的计划得加快了。只是……他想起洞房里那个一身红妆的女子,她那双清澈又锐利的眼睛,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习惯的伪装。
商户之女,苏家嫡长,聪慧,冷静,还有着不输男子的韧性。
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到底是助力,还是隐患?
他拿起桌上的密信,上面是皇帝亲笔写的几个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沈惊寒将密信凑到烛火上点燃,看着灰烬飘散。东风……很快就会来了。
他起身,没有回洞房,而是去了书房内侧的休息室。今夜,他需要保持清醒。
苏清鸢一夜未眠。
天快亮时,她才靠着床沿眯了一会儿。醒来时,红烛已经燃尽,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春桃端着洗漱用品进来,见她眼底有青影,担忧道:“姑娘,您没睡好?”
“没事。”苏清鸢起身,“侯府的规矩,新媳妇第一天要去给长辈请安吧?”
“是,周嬷嬷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说要教您规矩。”春桃道。
苏清鸢点点头,任由侍女为她梳妆。褪去嫁衣,换上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衣裙,她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铜镜里的人,眉眼间多了几分属于侯府主母的端庄。
周嬷嬷是侯府的老人,看着沈惊寒长大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教规矩时却一丝不苟:“侯府没有老夫人,只有几位远房的长辈,平日里不怎么来往。您主要是打理好中馈,照看后院的姬妾……”
提到“姬妾”二字时,周嬷嬷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
苏清鸢却像没听见一样,平静地问:“侯府的账本在哪?中馈的采买流程是怎样的?”
周嬷嬷愣了一下,随即道:“账本在库房,采买由管事嬷嬷负责,每月报账一次。”
“从今日起,采买的单子需经我过目才能入账。”苏清鸢淡淡道,“账本我要每日查看。周嬷嬷是老人,熟悉府里的事,还请嬷嬷多帮衬。”
她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嬷嬷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主人,忽然觉得,或许侯府的后院,要变天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我是侯爷的人,新夫人来了,我难道不该来请安吗?”
苏清鸢握着账本的手指紧了紧,抬眼看向周嬷嬷。
周嬷嬷脸色微沉:“是柳姨娘。”
苏清鸢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哦?那就请她进来吧。我也正好瞧瞧,侯府的‘规矩’,到底是怎样的。”
红妆已落,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