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梦

“她不是归来,是来索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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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姑娘确是这销金窟里的异数。
虽陷风尘却自持傲骨,素日里只肯隔着珠帘见客。
偏生每晚戌时必登台献艺,或跳胡旋舞时裙摆绽作倾世牡丹,或抱琵琶半遮面,纤指拨弦间泻出泠泠仙音。
最绝的还是那副嗓子。
唱《子夜歌》时能教浪子落泪,吟《兰陵王》时竟似有金戈铁马破空而来。多少纨绔子弟为听她一曲《春江花月夜》,早早遣小厮抬着箱笼来占座,金锞子雨点似的往台上砸。
……
今夜竟是走了天大的运道。
那惊鸿姑娘未设珠帘,径直抱着琵琶坐在台心梨木椅上。
不同于满堂绮罗珠翠,她通身上下竟无半点妆饰,素白绫衫子松垮垮罩着清瘦身量,发间唯斜插一支磨得发亮的桃木簪。
这般披麻戴孝似的打扮,偏被烛火一照,倒似月宫里坠下的玉人儿。
偏生生了双含情目。
不是惯常见的那种媚眼,而是像浸在雪水里的墨玉,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悲悯七分倦。
只这般静静扫过全场,方才还闹哄哄的怡红院,霎时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响。
惊鸿纤指轻拢,檀唇微启时,清泠泠的嗓音似碎玉溅冰。
惊鸿“琉璃瓦下覆新雪,赤焰焚尽锦官城...”
那素白水袖滑落半截,露出霜雪般的皓腕。琵琶声忽转凄怆,她垂眸时长睫在烛光下颤如蝶翅。
惊鸿“孤蛾振翅向冷月,不栖梧桐栖幽冥。”
曲终时琵琶犹自嗡鸣,她抱琴起身的刹那,竟有晶莹水珠坠在梧桐木琴箱上,洇开深色痕迹。
满场静了半晌,突然爆出掀顶般的喝彩,金银锞子如雨点砸向台前,甚至有个锦衣公子踉跄着想冲上去攀她衣袖但被小厮拦下。
满堂喝彩声浪里,余绥独独盯着美人怀中抱着的琵琶。
旁人只听出九转缠绵的唱腔,她却从裂帛般的尾音里,听出淬血的锋刃。
哪是什么闺怨艳曲,分明是孤凤焚羽的哀鸣。
余绥倏然想起儿时父亲握着她手习字的冬日。那时砚台都结了冰,父亲却执笔在雪纸上写下:“雪融当见琉璃骨,火烬犹闻金石声”。
当时不解其意,此刻惊鸿的琵琶声里,竟似看见被大雪掩埋的铮铮铁骨。
那“琉璃瓦”分明是忠魂碧血凝就,“赤焰焚城”烧的是千古奇冤。最后两句哪里是求死,分明是宁为玉碎的铮铮誓言!
余绥“雪融当见琉璃骨,火烬犹闻金石声。”
余绥正觉一道灼灼视线烙在额间,青杏已扯着她袖角低呼。
青杏“姑……公子您瞧!惊鸿姑娘竟隔着人海望过来呢!”
余绥蓦然抬首,正撞进惊鸿隔着重幔的视线里。
那花魁娘子不知何时立在纱帘缝隙间,素白手指死死抠着琵琶轸子,竟像是要将琴弦掐断。
隔着满堂掷果狂欢的宾客,两道目光凌空相撞,惊鸿眼中翻涌的竟不是风情,而是...淬毒的狂喜?
那么远的距离,本该看不清眼神,可她偏偏读懂了那双眼里翻涌的惊涛。
不是探究,不是好奇,而是孤注一掷的绝望,濒死挣扎的癫狂,见浮木便死死攥住的癫态。
就像惊鸿此刻的眼神。
不是寻常歌姬见到俊俏郎君的娇羞,而是深宫怨鬼突然撞见故人的战栗。
那目光里淬着血锈般的执念,几乎要穿透假须与男装,直直钉进余绥的灵魂里。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