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里的名字

一周后的黎明，晨雾裹着草木的腐味，漫进废弃的地下掩体。闪电蜷缩在角落，胸口的伤口早已结痂发黑，黑色的皮毛失去了所有光泽，像团被雨水泡透的破布。它的前爪还紧紧环着步枪，用狗最亲近的姿态，把那只浅黄的昆明犬圈在怀里——这是它能保持的最后姿势，仿佛要替他挡住掩体之外所有的寒意。

步枪的鼻子蹭着闪电冰冷的脖颈，那里再也没有熟悉的喘息声。它用爪子轻轻推了推对方，声音碎成了星子：“哥哥……你不要死。”

回应它的，只有掩体顶部滴水的嗒嗒声。

闪电的眼皮艰难地颤了颤，浑浊的琥珀色眼睛里，终于映出步枪模糊的影子。它的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呼噜声，像是被痰堵住，却在最后一刻，挤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呜咽——那是“弟弟”两个字，气若游丝，却清晰得像刻在骨头上。

这声“弟弟”像钥匙，猛地捅开了步枪记忆的闸门。

那时候它还没名字，只是只在狗肉摊铁笼里瑟瑟发抖的小奶狗。狗贩子的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旁边的铁盆里已经积了半盆血。它缩在笼子最里面，听着同伴们被拖出去时的惨叫，吓得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铁笼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只黑背幼犬叼着根磨尖的铁棍，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精准地砸向狗贩子的手腕。趁对方吃痛松手的瞬间，幼犬用牙咬开笼门的插销，跳进笼子，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它。

“嘘……不要出声。”

那是它第一次听见闪电的声音，还带着幼犬的奶气，却异常沉稳。黑背幼犬用身体护住它，等狗贩子捂着流血的手腕追过来时，又叼起铁棍冲上去，明明体型小了一圈，却硬是拖延到远处传来警笛声。

后来它们被警队的人带走，黑背幼犬因为勇敢被取名“闪电”，而它因为总跟在闪电身后，像支甩不掉的步枪子弹，得了“步枪”这个名字。训练时它怕高，是闪电用鼻子顶着它爬上障碍；考核时它怯场，是闪电在终点等着，用尾巴拍着地面给它鼓劲。

原来那些被遗忘的瞬间，早就长成了彼此的骨头。

步枪低下头，用脸颊蹭着闪电逐渐僵硬的身体，试图留住那点残存的余温。它想起这一周来，闪电是怎么忍着剧痛，把找到的食物全推给它；想起对方用没受伤的爪子，在地上画出水源的方向；想起昨夜降温，闪电把它紧紧搂在怀里，自己却对着风口，用身体挡住穿堂的冷风。

“哥哥……”步枪把脸埋进闪电的颈窝，那里还有淡淡的、属于警犬训练基地的消毒水味，“你说过要陪着我的……”

回应它的，只有越来越沉的寂静。闪电环着它的前爪，不知何时彻底松开了。

晨光终于穿透掩体的缝隙，照在两具依偎的身影上。步枪没有动，就保持着被闪电圈住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它知道闪电不会再回应了，但它还记得那声“弟弟”，记得铁棍砸向手腕的脆响，记得黑暗里那句“不要出声”。

很久以后，步枪才缓缓站起来。它用嘴叼起闪电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掩体。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它却走得异常稳，像当年闪电带着它穿过警队的训练场那样。

它要找个有阳光的地方，把哥哥埋在开满野花的坡上。

因为闪电说过，活着的，要带着死去的那份，好好看着这个世界。而它能做的，就是让哥哥最后看到的，是光，是暖，是它们曾经用牙齿和爪子，拼命守护的、属于地球的颜色。

风穿过掩体的入口，带着远处森林的气息。步枪的身影消失在晨光里，只留下地面上一道浅浅的、拖拽的痕迹，像条永远不会断开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