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聆三十七年

繁聆三十七年，冬。

铅灰色的云沉沉压在梵州城上空，像是谁用巨笔蘸了浓墨，将天都涂得透不过气。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抽打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殿宇深处低泣。

裴九玉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披风，雪色的狐毛拂过她白皙的颈项，留下一丝微凉的痒意。她站在偏殿的回廊下，隔着层层叠叠的朱红廊柱，遥遥望着不远处的紫宸殿。

那里，是她的兄长，繁聆朝现任天子，正在与朝臣议事。只是这“议事”二字，如今早已变了味。

殿门半掩着，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酒气和丝竹声，夹杂着几声狎昵的调笑，哪里有半分朝堂该有的肃穆。裴九玉垂下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讥诮。

她的兄长，那位坐拥九州的帝王，登基不过三年，早已将先帝留下的江山视作了寻欢作乐的游乐场。外戚王氏借着太后的势，在朝中盘根错节，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连兄长的起居用度，都要经过王氏族人的手。而远在各州的藩王，更是借着“清君侧”的由头，暗中招兵买马，虎视眈眈地盯着梵州这颗九州的心脏。

这天下，早已是风雨飘摇。

“公主，风大，仔细冻着。”贴身侍女青雀捧着一盏温热的姜茶上前，低声劝道。她看着自家主子单薄的身影立在寒风里，仿佛随时会被这风雪卷走，心里忍不住发紧。

裴九玉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她浅浅啜了一口，目光依旧落在紫宸殿的方向，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青雀，你说，这雪下得这么大，能把殿里那些污秽，都盖住吗？”

青雀脸色微变，慌忙压低了声音：“公主慎言！”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耳朵。哪怕是在这偏殿回廊，一句不慎，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裴九玉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少女的纯真，又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我随口一说罢了。”她转过身，看向青雀，“太后那边，可有消息？”

青雀点头：“回公主，太后宫里的李嬷嬷刚过来，说太后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新得了些南边进贡的暖玉，想让您挑几块。”

裴九玉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暖玉是假，有事相商才是真。这几日，王氏一族的动作有些频繁，想必是又在谋划着什么。而太后，这位王氏一族的掌舵人，自然是要找她这个名义上的“自家人”来敲打一番，或是传递些什么消息。

“知道了。”裴九玉将茶盏递给青雀，“走吧，去给太后请安。”

她迈开脚步，沿着回廊缓缓前行。狐裘的下摆扫过铺着青石的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又很快被飘落的雪花覆盖。廊外的庭院里，几株红梅开得正艳，雪压枝头，红得似血，艳得惊心。

裴九玉的目光在红梅上停留了一瞬，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梵州城的雪，下得越大越好。

大雪可以掩盖很多东西，比如脚印，比如血迹，比如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而她，明遂长公主裴九玉，等待这场大雪，已经等了太久了。

穿过几重宫殿，便到了太后居住的长乐宫。宫门口的太监早已通报，李嬷嬷正候在门口，见裴九玉来了，连忙上前见礼：“公主殿下，太后正等着您呢。”

裴九玉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无波：“有劳嬷嬷了。”

她跟着李嬷嬷走进殿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寒风凛冽判若两个世界。殿中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太后斜倚在铺着软垫的榻上，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但眼神依旧锐利。

“九玉来了。”太后抬眼看向她，语气带着几分慈爱，“快过来，让哀家瞧瞧，外面这么冷，可冻着了？”

裴九玉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凤体安康。”

“起来吧。”太后摆摆手，“坐吧。”

宫女搬来一张锦凳，裴九玉谢过之后，在太后身边坐下，姿态端庄得体，挑不出半分错处。

“刚从外面回来？”太后打量着她，“看你身上还带着寒气。”

“是，儿臣方才在偏殿那边待了一会儿，看了看雪。”裴九玉柔声答道，“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都要大些。”

“是啊，下得真大。”太后叹了口气，语气有些莫名，“这雪下得越大，哀家这心里，就越是不安稳。总觉得，要出些什么事。”

裴九玉垂下眼帘，轻声道：“母后多虑了，有皇兄在，有朝廷在，这天下稳着呢。”

太后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皇帝……唉，不提他也罢。”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说起来，哀家这里新得了些暖玉，你过来瞧瞧，喜欢哪块，哀家就给你。”

旁边的宫女连忙捧过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放着几块色泽温润的暖玉，雕工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裴九玉随意看了看，指着其中一块雕成梅花形状的暖玉道：“这块不错，儿臣很喜欢。”

太后见她选了这块，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你喜欢就好。这暖玉贴身戴着，能驱寒，对你的身子好。”她示意李嬷嬷将暖玉包好递给裴九玉，“九玉啊，你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也是这繁聆朝唯一的长公主。这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你凡事都要谨慎些，莫要让人抓住了把柄。”

裴九玉接过暖玉，指尖触到玉的温润，心里却是一片冰凉。她知道，太后这话是在敲打她。最近她借着处理公主府事务的名义，与几位老臣走得近了些，想必是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儿臣明白，多谢母后提醒。”裴九玉语气恭顺，“儿臣谨记母后教诲，安分守己，绝不给朝廷添麻烦。”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哀家也是为了你好。这宫里的日子，步步惊心，只有守好本分，才能平安顺遂。”

裴九玉低眉顺眼地应着，心里却冷笑。平安顺遂？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想要平安顺遂，就只能任人宰割。她裴九玉，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又陪着太后说了几句闲话，裴九玉便以天色已晚为由，起身告辞。

走出长乐宫，寒风再次袭来，吹得她鬓边的发丝微微飘动。她握紧了手中的锦盒，里面的暖玉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寒意。

她抬头望向天空，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像是要将整个梵州城都吞噬。

紫宸殿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裴九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快了。

她默默在心里说。

这场雪，很快就要下透了。

而到了那时，便是旧的秩序崩塌，新的时代开启之时。

她转身，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长公主府。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单薄，却又异常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