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聆三十七年,冬,十二月初七。
紫宸殿的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死寂。裴九玉端坐在西侧的凤座上,一身银狐裘裹着素色宫装,衬得那张本就极美的脸愈发清冷淡漠。
她面前的金砖地上,跪着新晋的户部尚书周衍。这位前几日还在替废帝裴泓督办南巡事宜的老臣,此刻脊背佝偻,冷汗浸透了藏青色的官袍,连叩首的动作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大人,”裴九玉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敲在玉磬上,字字清晰,“昨日清点内库,发现少了三百万两漕银。账目上写着‘南巡采办’,可据朕所知,皇兄南巡未成,这些银子,去了哪里?”
周衍喉头滚动,磕得额头通红:“陛、陛下,臣……臣不知啊!此事是前户部侍郎经手,他、他已在宫变中身亡……”
“身亡?”裴九玉轻轻转动着指间一枚羊脂玉扳指,那是先帝赐给她的及笄礼,“这样巧?正好死在能开口说话的时候?”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炭块偶尔迸裂的轻响。侍立在侧的内侍总管李德全垂着眼,连呼吸都放轻了——谁都知道,这位新帝最恨的便是“巧合”二字,尤其是牵涉到银子和人命的巧合。
裴九玉缓缓起身,银狐裘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声。她走到周衍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周大人在户部浸淫三十年,从主事做到尚书,难道连一笔三百万两的银子流向都查不清?还是说……”她顿了顿,目光陡然转厉,“这银子,本就进了周大人的私库?”
周衍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陛下明鉴!臣绝无此事!臣对先帝、对大周……哦不,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忠心?”裴九玉笑了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忠心到看着外戚掏空国库,看着藩王私铸钱币,看着皇兄把九州赋税当玩物赏赐宠妃?周大人的忠心,未免太廉价了。”
她转身回到凤座,拿起李德全递来的茶盏,掀开盖子轻轻撇着浮沫:“三百万两,三日内,朕要看到它出现在内库。少一文,就用你周家的家产来抵。抵不上,就用你儿孙的命来填。”
周衍浑身一颤,瘫软在地。他知道,这位长公主出身的女帝,从来说一不二。宫变那日,她亲手斩了试图反抗的国舅,血流顺着紫宸殿的台阶淌到丹陛之下,染红了半幅雪景,那景象至今还在他噩梦里盘旋。
“臣……臣遵旨。”他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退下吧。”裴九玉挥了挥手,目光落在殿外。雪还在下,梵州城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可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不知藏着多少暗流。
周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紫宸殿。
李德全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镇北王的密信到了。”
裴九玉接过那封火漆印着狼图腾的密信,拆开来看。镇北王陪彻,手握幽州、并州两地兵权,是九州藩王中最棘手的一个。宫变后,他既未称臣,也未起兵,只送来一封“恭贺新帝”的空函,态度暧昧不明。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说幽州遭雪灾,粮草短缺,请朝廷拨款百万石,否则恐难约束边军。
“粮草短缺?”裴九玉将信纸捏在指间,冷笑一声,“裴彻在幽州经营二十年,府库比内库还充盈,会缺这点粮草?他是在试探朕。”
试探她刚掌权,敢不敢驳回藩王的要求;试探她有没有能力稳住北方的局势;更在试探,这九州天下,到底谁说了算。
李德全小心翼翼道:“那……要不要准了他的请求?毕竟镇北军离梵州不过千里……”
“准?”裴九玉抬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朕若准了,明日青州王会来要兵甲,后天岭南王会来要官爵,大后日,天下藩王都会觉得朕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她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传朕旨意,令户部、工部即刻调运粮草二十万石送往幽州,由钦差亲自押送。告诉萧彻,朝廷体恤边军辛苦,但国库也需周转,剩下的,让他自己想办法。”
二十万石,不多不少,够解燃眉之急,却又绝不够他借机扩充势力。既给了台阶,又亮了态度。
李德全心头一凛,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办。”
殿内重归寂静。裴九玉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挟着雪沫灌进来,吹得她鬓角的碎发微微飘动。
窗外,是梵州城的万家灯火,是她用十年筹谋、一场宫变换来的江山。可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兄长留下的烂摊子要收拾,虎视眈眈的藩王要制衡,盘根错节的世家要敲打,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等着看她笑话的眼睛……
她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
“裴彻,还有那些等着看戏的人……”她轻声自语,眼底翻涌起势不可挡的锋芒,“朕会让你们知道,这龙椅,朕坐得稳。”
雪,还在下。但紫宸殿内,那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已开始布局属于她的九州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