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
起初只是几声闷雷滚过天际,带着夏末特有的湿热气,压得整座皇城都喘不过气。裴九玉坐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窗棂,目光落在远处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宫阙——那里曾是她的家,如今却成了困住她兄长裴鸿的牢笼。
“长公主,夜深了,该歇息了。”侍女青禾端来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轻声劝道,“您已经在这儿坐了一个时辰了。”
裴九玉收回目光,看向碗里绵密的羹汤,却没什么胃口。“陛下那边……有消息吗?”
青禾脸上掠过一丝难色,摇了摇头:“自从三日前藩王殿下入城,禁军便接管了皇城内外,养心殿更是被层层把守,连伺候的内侍都换了好几拨。咱们派去的人,连宫门都没进去。”
藩王裴彻。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裴九玉的心底,带着隐秘的寒意。
他是先帝的胞弟,是裴鸿血缘上的叔叔,更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藩王。三日前,他以“清君侧,安社稷”为名,率领十万铁骑直抵京城,兵不血刃地控制了局势。名义上,他仍是繁聆的臣子,可谁都清楚,皇城的天,已经变了。
而她的兄长,年仅二十的皇帝裴鸿,此刻正被软禁在养心殿,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藩王……他有什么动静?”裴九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听说是在清查前朝旧臣,尤其是……依附于前丞相的那些人。”青禾压低了声音,“下午的时候,大理寺那边抄了三家,都是……”都是曾经对裴鸿忠心耿耿的臣子。
裴九玉端起莲子羹,指尖微颤。前丞相是裴鸿登基后倚重的肱骨之臣,也是这次裴彻“清君侧”的主要目标,如今早已被下狱,生死未卜。
她知道,裴彻这是在一步步地剪除裴鸿的羽翼,用最稳妥也最残酷的方式,将这座皇城彻底清洗干净。等到最后一片羽毛落下,剩下的,便只有任人宰割的躯壳了。
“轰隆——”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庭院里的梧桐叶,也照亮了裴九玉苍白的脸。她忽然站起身,走到妆台前,从暗格里取出一枚小巧的玉印,印上刻着一个繁复的“九”字。
“青禾,替我备车。”
青禾一惊:“公主,您要去哪儿?这雨夜……”
“去藩王府。”裴九玉将玉印握紧,指节泛白,“我去见裴彻。”
“不可!”青禾急忙劝阻,“藩王殿下此刻正是威势最盛的时候,您此刻去见他,岂不是……羊入虎口?谁知道他会不会对您……”
裴九玉转过身,目光沉静得不像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女。“他不会。”
裴彻是个极其注重名声的人,至少现在是。他以“安社稷”为名起兵,便不会轻易动她这个先帝亲封的明遂长公主——裴鸿唯一的妹妹。动了她,便是坐实了谋逆篡位的罪名,会给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和藩王留下口实。
这是她唯一的依仗,也是她必须抓住的机会。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看着兄长就这么被废黜。”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要去试一试。”
青禾看着她眼底的坚定,终究是叹了口气:“奴婢这就去备车。只是……公主万事小心。”
半个时辰后,一辆低调的青帷马车驶出了公主府,在滂沱大雨中,缓缓驶向了位于城东的雍王府。
车轮碾过积水的街道,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在裴九玉的心上。她掀起车帘一角,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裴彻不是她那位性情温和、甚至有些优柔寡断的兄长,他是在边陲之地浴血奋战过的藩王,手腕强硬,心思深沉,传闻中更是喜怒不形于色。
但她没有退路。
马车最终停在藩王府门前,朱漆大门在雨夜中透着威严,门前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眼神狰狞,仿佛在无声地警告着来访者。
通报的内侍很快回来,态度恭敬却疏离:“公主殿下,王爷正在书房见客,请您稍候。”
裴九玉颔首,没有丝毫意外。她知道,这是裴彻给她的第一个下马威。
她站在廊下,任凭冰冷的雨丝拂过脸颊,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上。门内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说话声,却听不清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开了。一个穿着深色朝服的官员躬身退了出来,看到裴九玉时愣了一下,随即识趣地快步离开。
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玄色锦袍上绣着暗金色的蟒纹,面容刚毅,眼神深邃如潭,正是藩王裴彻。
他看着廊下的裴九玉,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九玉见过王叔。”裴九玉敛衽行礼,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
裴彻微微颔首,侧身让开:“公主深夜到访,必有要事。进来谈吧。”
雨声似乎被隔绝在门外,书房内暖意融融,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裴九玉跟着他走进来,目光快速扫过四周,书架上摆满了兵书和史籍,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万里江山图》,处处透着主人的野心与格局。
“不知公主深夜前来,所为何事?”裴彻在主位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并未给她让座的意思。
裴九玉挺直脊背,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九玉想求王叔一件事。”
“哦?”裴彻挑眉,呷了口茶,“公主请讲。”
“放了陛下。”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窗棂,越来越急。
裴彻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裴九玉脸上,带着一丝玩味,又带着一丝审视:“公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九玉知道。”裴九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陛下年轻,或许有过失误,但罪不至被软禁。王叔若是担心朝政不稳,尽可辅佐陛下,何必行此废立之事?”
“辅佐?”裴彻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明显的嘲讽,“公主是真不懂,还是在跟本王装傻?裴鸿任用奸佞,滥杀无辜,短短两年,已经让国库空虚,民怨沸腾。若不是本王及时赶回,这繁聆的江山,恐怕早就姓了别人的姓!”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王此举,是为了保住裴家的天下,何错之有?”
裴九玉脸色发白,却依旧不肯退让:“王叔若真是为了裴家天下,便不该软禁陛下!您这样做,与谋逆何异?”
“放肆!”裴彻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本王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来置喙!”
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裴九玉,强大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裴九玉,你该明白,如今的局面,不是你能撼动的。本王念在你是先帝血脉,敬你一声长公主,你最好安分守己,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威胁,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裴九玉的心脏。
裴九玉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知道,硬碰硬绝无胜算。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屈膝,缓缓跪了下去。
“九玉知错。”她垂下眼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清晰,“九玉不敢质疑王叔的决定,只是……兄长毕竟是先帝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天子。王叔若要废帝,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如……让兄长自请退位,贬为亲王,迁居别苑。这样一来,王叔既全了手足之情,又能名正言顺地暂代国政,安抚民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彻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冷静的算计。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你倒是比你那个兄长,聪明多了。”
雨声渐歇,一缕微弱的月光穿透云层,照进书房,落在两人之间,一半是阴影,一半是微光。
裴九玉知道,她的话,起作用了。但这仅仅是开始,一场更凶险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