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帝

繁聆王朝的秋，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冷。

太极殿的地砖凉得刺骨，裴九玉跪在那里，裙摆拖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丛被寒霜打蔫的白菊。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香炉里残烟偶尔爆出细碎的火星声，衬得龙椅上那人的呼吸都格外清晰。

她的哥哥，繁聆的天子裴鸿，正蜷缩在宽大的龙椅里。明黄色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松垮得像挂在衣架上，曾经也算清朗的面容此刻浮肿蜡黄，嘴唇干裂地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像样的声音。

不过三日，那个还能对着奏折发脾气、斥责朝臣办事不力的皇帝，就成了这副模样。

裴九玉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情绪。药是她亲手端过去的，剂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能让他迅速衰弱，失了理事的力气，又不会立刻断了气。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是这世上曾与他最亲近的人，由她来做这件事，最不易引人怀疑，也最……残忍。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身影走了进来。玄色锦袍上绣着暗金色的云纹，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尖上。

“王爷。”侍立在旁的内侍总管谄媚地行礼，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讨好。

裴彻没有看他，目光径直落在龙椅上的人身上，随即又转向跪在地上的裴九玉。他的眼神很深，像藏着寒潭，看不出情绪，却让裴九玉的脊背莫名一僵。

“陛下今日如何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裴九玉缓缓叩首，声音平静无波：“回王叔，皇兄……仍不能言语，太医说，是龙体亏空得厉害，怕是……”她顿了顿，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哽咽，“怕是难撑了。”

裴彻走到龙椅旁，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那里的裴鸿。曾经的少年天子，如今眼神涣散，嘴里流出口水，浑然没了半点帝王模样。他微微蹙眉，似是嫌恶，又似是别的什么。

“国不可一日无君。”裴彻转过身，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内侍宫女，最后落在裴九玉身上，“陛下病重至此，已无力理事。九玉，你是陛下唯一的胞妹，又是皇室血脉，此事，你怎么看？”

裴九玉的心猛地一跳。来了。

她抬起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泪痕，眼神却清明得很：“王叔是太祖嫡孙，功勋卓著，朝野信服。如今皇兄失能，为保大繁江山稳固，依臣妹之见……当请王叔暂代国政，以安社稷。”

这话一出，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连龙椅上的裴鸿似乎都被刺激到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枯瘦的手猛地抬起，却连指向前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垂下。

裴彻看着她，眸色沉沉：“暂代？”

“是。”裴九玉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待皇兄龙体康愈……”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快要相信的悲戚，“若皇兄终究……那便请宗室与朝臣共议，择贤而立。”

她不能直接说废帝，这话必须由裴彻自己说出来，或者由他授意旁人说出来。她只需要递上那把刀，再为他铺好一条看似合情合理的路。

裴彻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长公主深明大义，倒是难得。”他转过身，面向殿外，朗声道，“传本王令，陛下龙体违和，即日起，由本王暂摄国政，总理内外事务，明遂长公主即今日起为辅政长公主 ，各部奏折，皆呈景阳宫中。”

“是！”殿外等候的亲卫齐声应和，声音震得殿梁似乎都在发颤。

龙椅上的裴鸿像是听懂了，剧烈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吼，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裴彻的背影，又转向裴九玉，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怨毒。

裴九玉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他之间，最后一丝血脉亲情也断了。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那个会偷偷塞给她糖葫芦的皇兄，只有一个被囚禁在深宫、形同废人的前帝。

而她，裴九玉，再也不是那个只需要安稳度日的长公主了。她亲手推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往后的路，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裴彻似乎很满意她的顺从，又或许只是没心思深究，他看了一眼仍在徒劳挣扎的裴鸿，淡淡道：“陛下需要静养，搬去静心苑吧，那里清净。”

静心苑，说是清净，实则与冷宫无异。

这道旨意，彻底宣告了裴鸿的“死亡”

裴九玉跪在地上，听着龙椅上传来的绝望呜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裴彻不会满足于“暂摄国政”，而她，想要活下去，想要拿回属于母亲的一切，就必须比所有人都狠，比所有人都懂得藏好自己的獠牙。

窗外的风更紧了，卷起几片枯叶，打在窗棂上，发出萧瑟的声响。

繁聆王朝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