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檀香燃得正浓,将窗棂外的暮色都染得沉郁。何父坐在太师椅上,手指反复摩挲着茶盏边缘,釉色温润的白瓷在他掌心转了半圈,留下淡淡的指痕。案几上摊着几张纸,墨迹未干,却被他用镇纸压得严严实实,仿佛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心事。
“来了。”何父抬头时,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语气里带着不寻常的热络,“快坐,一路风尘,定是累坏了。”他亲自起身,将旁边的梨花木椅往何如非面前推了推,动作里透着刻意的亲昵。
“何如非”依言坐下,她望着父亲,喉间动了动,那些关于鸣水城的惨烈、关于肖伯父临终的眼神,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父亲唤我来,可是有要事?”她的声音还带着些战场上的沙哑,三年来以“何将军”的身份周旋,连说话的语调都染上了几分刚毅。
何父却避开了她的目光,端起茶壶给她斟了杯茶,碧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漾开涟漪:“这些年,你辛苦了。

何如非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茶是今年的雨前龙井,是她往日最爱喝的。可此刻杯壁传来的暖意,却让她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为何家光宗耀祖,是女儿分内之事。”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何况……这也是当年父亲教我的。”
当年大哥染了怪病,缠绵病榻,何家眼看就要断了承袭爵位的男丁。父亲跪在祠堂三天三夜,最终拍着她的肩说:“非儿,父亲如今只有你了,你妹妹年纪如今尚小,你且替你兄长,把何家的担子挑起来。”那时她才十五岁,第一次戴上玄铁面具,跟着父亲在演武场挥剑,伤口结了痂又裂开,血混着汗浸透了练功服,却从未喊过一声苦。
何父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了下去,他放下茶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可如今不一样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女儿紧抿的唇,“你大哥……回来了。”
“何如非”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大哥?那个自她记事起就住在玉华寺养病,十年间从未踏回过何府的大哥?
“之前你们兄妹没见过,”何父避开她的视线,声音低了些,“他在玉华寺潜心休养,如今身子骨已大好。既然他回来了,你……”他拖长了语调,像是在斟酌措辞,“便该做回你的闺阁女子了。也好让我们何家‘女替子’这桩事,彻底揭过去。”
话音未落,屏风后忽然转出一道身影。那人穿着黑色长衫,腰间系着玉带,面容清俊,眉宇间竟与何如非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神里带着常年养尊处优的温润。他走到“何如非”面前,微微拱手,姿态谦和却难掩疏离:“以前辛苦妹妹了。”
“何如非”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她却浑然不觉。这就是大哥?那个让她替了三年身份,让她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大哥?
“如今我回来了,”何如非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军中的事,家中的事,便都交由我来做吧。”他目光落在何如非身上,像在看一件完成使命的器物,“妹妹这些年受的苦,也该好好歇歇了。”

禾晏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父亲,大哥,”她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你们可知我在鸣水城经历了什么?肖伯父战死,肖珏视我为仇敌,军中多少人等着看何家的笑话!如今大哥一句‘交由我来做’,就能抹平这一切?”
她想起肖珏的质问,想起肖珏夺走青琅剑时的眼神,那些血与火的记忆,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鸣水城的事,自有定论。”何父的语气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朝堂之上,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本就不合规矩。如今你大哥回来,正好顺了众人的意。”他端起那杯龙井,递到她面前,“先喝口茶,压压惊。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
禾晏看着那杯茶,茶汤碧绿,热气氤氲。她忽然想起什么,目光锐利地扫过父亲和大哥,见他们脸上都带着一丝异样的期待,心里那股寒意愈发浓重。“明日早朝,我必须去。”她后退一步,避开了那杯茶,“肖伯父是被冤的,我要在陛下面前为他辩解,还他一个清白!”
北境驻军里有内鬼,乌托的突袭根本是场预谋。她必须把这件事说出来,否则肖伯父死不瞑目。
何父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糊涂!肖仲武通敌叛国的证据都已摆在案头,你这时候去辩解,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没有通敌!”何如非提高了声音,眼眶泛红,“父亲若见过鸣水城的惨状,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何如非忽然上前一步,接过那杯茶,笑容温和依旧:“妹妹刚回来,许是累糊涂了。先喝口茶,好好歇歇。明日之事,有大哥在,定不会让你受委屈。”他将茶杯递到何如非唇边,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何如非望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心里警铃大作。可连日征战的疲惫突然涌上心头,头一阵发晕,她恍惚间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太激动了。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接过茶杯,抿了一小口。
茶味清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
门外,何黎正躲在廊柱后,手指紧紧攥着裙角。方才她送点心过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对话,吓得差点把食盒摔在地上。大哥?那个只存在于父亲只言片语里的大哥,竟然真的回来了?还要抢走姐姐的将军之位?
她想起姐姐这些年的不易。每次从战场回来,面具下的脸上总有新的伤痕;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抱着她小声哭,说又梦见死去的弟兄。那些苦,怎么能说替就替?
正想着,忽然听见书房里传来椅子倒地的声响。何黎心一紧,偷偷从门缝往里看——只见姐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脸色苍白,人事不省。而父亲和大哥正站在旁边,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如释重负的神色。
“药劲够足吗?”何父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到何黎耳中,“明日早朝,绝不能让她去。”
“父亲放心,”何如非的声音冷了下来,再无方才的温和,“这‘忘忧散’能让她睡上一天一夜。等我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她便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
何黎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原来那杯茶里下了药!他们不仅要夺走姐姐的位置,还要阻止她为肖伯父辩解!
她想冲进去,想叫醒姐姐,想质问父亲和大哥为什么这么狠心。可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力气,根本敌不过书房里的两个男人,只会白白送死。
“把她送到玉华寺去,”何父的声音再次响起,“派人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何黎猛地捂住嘴,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院子。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像一片冰冷的霜。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眼泪无声地滑落。
不行,不能让姐姐就这么被关起来。
她擦干眼泪,眼神渐渐变得坚定。父亲和大哥防着她,却未必防着府里的老仆。李嬷嬷是看着姐姐长大的,对姐姐最是忠心;还有厨房的张叔,当年姐姐在战场上救过他儿子的命……
何黎从首饰盒里拿出一支金步摇,那是姐姐去年送她的生辰礼物,上面的宝石足够换一匹快马。她将步摇塞进袖中,又从床底下翻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那是肖珏哥哥送她的,说防身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