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被傍晚的风卷走大半,只剩下些微黏腻的热意,混着岸边青草与河水的潮气,倒也算得上舒爽。河岸上早已聚了不少人,大多是军中将士,三三两两地提着河灯,低声说笑着,橘黄色的灯火映在每个人脸上,添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柔和。
禾晏牵着何黎的手,慢慢走在人群边缘。何黎手里捧着一盏莲花形状的河灯,灯面是半透明的油纸,里面点着小小的蜡烛,火光透过纸层,把花瓣的纹路照得清晰可见,暖融融的光落在她眼里,像盛了两簇跳动的星火。
“姐姐你看,那边的河灯好漂亮。”何黎指着不远处一盏描金的河灯,那灯顺着水流缓缓漂远,在粼粼波光里像一颗移动的星辰。
禾晏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嘴角弯了弯。今日是中元节,军中虽不似民间那般讲究,却也依着旧俗备了河灯,让将士们能借着这微弱灯火,遥寄对故乡与逝者的思念。她自己手里也提着一盏简单的河灯,是用粗纸糊的,连形状都算不上规整,却是她亲手做的。
“想放吗?”禾晏问。
何黎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想!”
两人走到水边,这里的水流较缓,已有不少河灯漂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像一片会发光的花海。禾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河灯放在水面上,何黎也跟着照做,两盏灯挨在一起,随着水波轻轻晃了晃,慢慢朝着下游漂去。
“姐姐,你在心里许了什么愿?”何黎凑到禾晏耳边,小声问道。
禾晏望着那两盏渐渐远去的河灯,灯火在她眼里明明灭灭。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在想,过去的那些日子。”
何黎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知道禾晏口中的“过去”,是指那些在何家大院里,被父亲冷落的日子。那些记忆像一根细密的刺,藏在禾晏看似坚硬的外壳下,偶尔碰一碰,还是会疼。

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有不甘,有委屈,却唯独没有怯懦。
“但那都是过去了。”禾晏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何黎,眼神亮得惊人,“现在我是禾晏,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何家大小姐。我活我的,不用再看任何人的眼色,也不用再为谁委屈自己。”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仿佛在对过去的自己告别,也在对这世间宣告,从今天起,她只为自己而活。
何黎看着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伸出手,紧紧握住禾晏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姐姐,你放心。父亲和大哥他们那样对你,是他们瞎了眼。但我不会,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在何家,只有何黎,是真心待她好的。禾晏心里一暖,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傻丫头,哭什么。今天是好日子,该高兴才是。”
“谁说我哭了?”何黎吸了吸鼻子,用力抹了把脸,强笑道,“我这是风吹的。”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巧,何二小姐,禾晏。”
两人回头,只见程鲤素手里提着一盏河灯,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与周围穿着军装的将士们格格不入,却自有一番温润如玉的气质。手里的河灯是盏兰草形状的,做工精致,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
“程军医。”禾晏起身打招呼。
何黎也跟着站起来,擦了擦眼角,小声道:“程大哥。”
程鲤素笑了笑,目光落在水面上的河灯上:“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赶上了放河灯。不介意我加入你们吧?”
“当然不介意。”禾晏道。
程鲤素便也蹲下身,将手里的兰草灯放进水里。那盏灯轻轻巧巧地漂在水面上,与禾晏和何黎的两盏灯渐渐汇合,三盏灯在水面上依偎着,像三个结伴同行的旅人。
“说起来,”程鲤素看着那盏兰草灯,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怀瑾他,其实也孤单得很。”

何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程鲤素:“肖珏哥哥?他怎么会孤单?”在她眼里,肖钰是那种运筹帷幄、无所不能的人,身边总围着不少将士,怎么会和“孤单”两个字扯上关系。
程鲤素笑了笑,解释道:“你不知道,我们程家,还有那些认识肖家的亲朋好友,大多都不太喜欢他。他们更喜欢的,是我大舅舅家的表哥,也就是怀瑾的兄长,肖璟。”
“为什么啊?”何黎更疑惑了,“肖珏哥哥为肖家挣了那么多军功,为家族扬威,大家不该更敬重他吗?再说了,他们不都是肖家的孩子吗?”
程鲤素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漆黑的夜空,像是在回忆什么:“肖家是行伍世家,祖祖辈辈都在军中效力,按规矩,家里必须有一个孩子继承家业,从军入伍。可肖璟表哥你也见过,他是个典型的文人,光风霁月,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偏偏对舞刀弄枪半点兴趣都没有,甚至有些厌恶战场的血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怀瑾那时候年纪还小,却比谁都清楚家里的难处。他知道肖璟表哥志不在此,便主动站出来,说自己愿意去军营。你想想,一个才十几岁的孩子,本该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却要背井离乡,去那吃人的军营里摸爬滚打,承担起整个家族的重任,这得多难。”
何黎听得愣住了,她从未想过,像肖珏那样冷硬的人,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进了军营,就很少回家了。”程鲤素的声音低了些,“军营里的日子苦,磨练人,也磨性子。他年纪轻轻就经历了那么多生死,性子难免变得冷淡孤僻,不怎么会与人相处。时间久了,和家里人的关系也淡了。就连他母亲,每次提起他,都只是叹气,说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儿子亲近……”
原来那层冷硬的外壳下,藏着的是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禾晏心里微动,想起自己刚从军时的日子,那种背井离乡、孤立无援的滋味,她比谁都清楚。“是啊,”她轻声道,“离家太久,彼此都变了模样,生疏了性情,再想亲近,难免会心生偏见,觉得对方不像自己记忆里的样子了。”
何黎听着,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她转头看向禾晏,见禾晏脸上带着几分怅然,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禾晏感受到她的好意,回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暖意,驱散了刚才的几分怅然。
又聊了几句,夜色渐深,河岸边的人渐渐少了。程鲤素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禾晏点点头:“好。”
她也打算回去,何黎却拉了拉她的衣角:“姐姐,我还想再待一会儿,吹吹晚风。”
禾晏看了看她,笑道:“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别待太久。”
“知道啦。”何黎挥挥手。
禾晏便和程鲤素一起离开了。河岸上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河水流动的潺潺声。何黎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水面上那些渐渐熄灭的河灯,心里乱糟糟的。程鲤素刚才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的心湖,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想起肖珏平日里的样子,总是板着脸,话很少,眼神冷得像冰,将士们都怕他,连她自己,一开始也觉得他不好亲近。可现在想来,他那些冷淡,会不会只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正想着,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是肖钰。

何黎心里一动,想起刚才程鲤素落在地上的一个酒坛,大概是走得急,忘了带走。她起身走过去,捡起那个酒坛,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酒坛是密封着的,还挺沉。她抱着酒坛,朝着柳树下的肖珏走去。
“肖珏哥哥。”她轻声喊道。
肖珏回过头,看到是她,微微有些意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想再待一会儿。”何黎晃了晃手里的酒坛,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程大哥落下了一坛桂花酿,说是上好的佳酿,肖珏哥哥要不要一起尝尝?”
不等肖珏回答,她已经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把酒坛放在地上,用力拍开了封泥。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混着醇厚的酒香,让人闻着就觉得心头一暖。
何黎找了两个随身携带的空水囊,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肖珏:“尝尝?”
肖珏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何黎举起自己手里的杯子,对着水面上残余的灯火,眼神忽然变得郑重起来:“这第一杯,敬逝者安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肃穆,“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将士们,那些没能完成心愿就离开的人,他们的遗憾,我何黎,一定竭尽全力,帮他们完成。”
说完,她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带着桂花的甜香,却又后劲十足,辣得她喉咙一阵发烫。
她又倒了一杯,举起来,对着远处的军营方向:“这第二杯,敬所有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她的目光明亮,像有火焰在燃烧,“前辈们打下的江山,守护的家国,接下来,就由我们来继续守护。大魏不会亡,我们一定会赢。”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喝,而是看向肖珏,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又带着几分坚定。

肖珏看着她,心里颇为震惊。他一直以为,何黎只是个被家里宠坏的闺阁小姐,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可此刻,看着她眼里的光,听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女子。她的心里,竟然装着这样一份沉甸甸的家国情怀,这样一份不输男儿的心胸。
他沉默了片刻,举起手里的杯子,与她的轻轻一碰,然后仰头饮尽。
何黎笑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没说什么,只是自己喝了下去。哪知这桂花酿看着温和,后劲却极大,她空腹喝了三杯,顿时觉得头晕乎乎的,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晃动,身子一歪,差点从石头上摔下去。
“小心。”肖珏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何黎靠在他手臂上,晕乎乎地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肖钰。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颌线,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连忙稳住身形,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脸颊有些发烫:“谢谢肖珏哥哥。”
肖珏收回手,眉头又皱了起来。这女子,怎么如此没有男女大防,动不动就靠这么近。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何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笑眯眯地看着他:“肖珏哥哥,我教你折河灯吧?刚才的河灯放得急,我还没折够呢。”
肖珏本想拒绝,他向来不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可看着何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何黎见状,便当他是默许了,连忙拿起纸,一步一步地教他:“你看,先这样对折,然后再折一个三角形……”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酒后的几分沙哑,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在人的心尖上。肖钰笨拙地跟着她的动作折着,手里的纸被他弄得皱巴巴的,怎么也不像个河灯的样子。何黎看得直笑,凑过去帮他调整:“这里不对,应该这样……”
两人靠得很近,何黎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气混着酒香,飘进肖珏的鼻子里,让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
好不容易折好了河灯,何黎又拿出火折子,想点里面的蜡烛。可今晚的风有点大,火折子刚吹亮,就被风吹灭了,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她有些着急,鼓着腮帮子用力吹,脸颊都憋红了。
肖珏看着她笨拙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那点不自在忽然消失了。他伸出手,轻轻挡在火折子旁边,替她挡住了风。何黎刚好抬头,他的手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脸颊,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了两人的四肢百骸。

何黎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肖珏。他的眼神很平静,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她连忙低下头,心脏却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的,这就是普通的帮助,何黎你不能小家子气,不能胡思乱想。
肖珏也收回了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脸颊的温度,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点吧。”
何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点燃了蜡烛,小心翼翼地放进河灯里。两人一起捧着那盏皱巴巴的河灯,走到水边,轻轻放在水面上。
河灯顺着水流漂远,烛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颗顽强的星辰。何黎看着它,忽然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像藏了一整个夏天的阳光。
肖珏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笑容,又看了看那盏远去的河灯,心里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晚风拂过,带着桂花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清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