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行囊踏上归途,山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玄铁在怀中沉沉的,像揣着一块凝了月光的石,熨帖着心。
到观门前时,正见守朴引着一人往里走。那人素衣依旧,正是黎尘,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郑重,少了市井里的从容。见着寰静,他眼中闪过惊喜,随即拱手行礼,神色竟有几分拘谨。
“你回来了。”师尊已立在殿阶上,紫袍在山风中微动,“这位是新入我门的弟子,你当认得。”
寰静心头了然,亦向黎尘颔首:“师弟。”
黎尘忙应道:“师姐。”
师尊拂尘轻挥:“入我门者,当有法名。你名中‘尘’字,恰合‘扫尘归静’之意,便依字辈,唤作寰尘吧。”
“寰尘……”黎尘低声念了一遍,眼中泛起光,似是极喜欢这名字。只是他性子本就活络,站在肃穆的殿宇前,时不时偷瞄殿角的铜铃,又打量着知常腰间的玉佩,终究藏不住那份跳脱。
入夜,主殿长明灯摇曳,将四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知常与守朴分立两侧,寰静立于前,黎尘——如今该叫寰尘了——跪在蒲团上,神色已敛了白日的跳脱,只剩虔诚。
师尊取出戒尺,声音比日间更沉厚几分,正是那日赐给寰静的十条戒词:
“一戒心猿无锁,神驹脱缰……”
一字一句,撞在殿壁上,又落进寰尘耳中。他听得极认真,时而蹙眉,时而恍然,到“不贪不欲不念”处,悄悄抬眼望了望师尊,又看了看寰静,似是想起了巷口那番对话。
待十条戒词念毕,师尊问:“寰尘,此十戒,你可受得?”
寰尘深吸一口气,以额触地,声音虽带了些少年人的清亮,却异常坚定:“弟子寰尘,愿受戒。”
师尊颔首,将一串桃木念珠递给他:“持此念珠,日夜警醒。道在日常,戒在心头,去吧。”
寰尘接过念珠,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木珠,起身时,与寰静目光相触,两人都微微颔首。
殿外,山月正好,清辉漫过石阶,将四人的脚印轻轻覆住。玄龙观的夜依旧安静,却因多了一个身影,多了几分生气。寰静望着窗外的月,忽然觉得,这观宇不再只是藏于深山的秘境,更像一株慢慢抽枝的树,他们都是新抽出的芽,在戒词的风里,在师尊的目光里,静静生长。
主殿的长明灯渐暗,师尊将念珠搁回案上,目光落在寰静身上,淡淡吩咐:“寰静,明日引着你师弟去后山挑水。”
“啊?”寰静愣住了,下意识地抬眼。挑水?她入门一月,虽也做过劈柴、磨墨的活计,却从未想过要带新师弟做这些。尤其寰尘前日还是金尊玉贵的郡子,莫说挑水,怕是连水桶的分量都未必知晓。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寰尘,见他正低头捻着新得的桃木念珠,脸上竟无半分讶异,反倒隐隐透着几分期待,仿佛挑水是什么有趣的事。
师尊似看穿了她的心思,缓声道:“玄龙观的修行,不在经卷里,在水桶里,在柴薪里。他既入了门,便与寻常弟子无异。你是师姐,当教他明白‘道在日用’的道理。”
寰静恍然。是啊,师尊教她寻玄铁,原不是为铁;让寰尘挑水,自然也不是为了那两桶水。是要让这位曾居高位的郡子,在弯腰提桶时磨去骄气,在往返山路时沉淀心性。
她敛衽应道:“是,弟子明白。”
出了主殿,夜风带着松涛的气息。寰尘凑过来,小声问:“师姐,后山的水甜吗?挑水……累不累?”语气里竟有几分雀跃,全然不见对粗活的抵触。
寰静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震惊倒是多余了。或许,真正向道的人,从不会嫌修行的路太泥泞。
“去了便知。”她微微一笑,“只是山路滑,明日早些起。”
寰尘用力点头,桃木念珠在指间转得飞快。月光下,两个身影并肩走着,一个沉静,一个跳脱,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后山的水桶还空着,但明日清晨,它们会盛满清水,也会盛满新的修行。
次日天刚蒙蒙亮,后山的林间还浮着薄雾。寰静提着两只空桶出门时,见寰尘已立在石阶下等她。
他束了个利落的高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眉眼愈发清亮。身上换了件与寰静同款的素白道袍,虽不如他先前的锦袍华贵,却更显身姿挺拔,只是站在那里,指尖还忍不住轻点着桶沿,嘴角噙着点笑意,那跳脱的少年气藏不住,倒让这清寂的山间多了几分活泛。
“师姐。”见寰静走来,他忙迎上前,学着知常的样子拱手,却因动作生涩,差点带倒脚边的水桶,惹得自己先笑了起来。
寰静递给他一只桶:“山路滑,抓稳了。”
两人沿着蜿蜒的小径往后山走,露水打湿了裤脚,草叶上的虫鸣此起彼伏。寰尘起初还新奇,东看看西瞧瞧,见着溪边的石蛙都要停下看半晌,待走到泉眼处,已微微喘着气。
“这水……”他蹲下身,掬起一捧清泉,水顺着指缝滴落,映着晨光闪闪烁烁,“比府里的玉泉还清。”
寰静将水桶放进泉眼,水流汩汩注入,发出清脆的声响:“挑水不光是挑水,是让你在往返时收心。脚步稳了,心也就稳了。”
寰尘似懂非懂,学着她的样子装满水,试着提了提,脸色顿时变了——那桶看着不大,盛满了水竟重得惊人,刚直起身,桶身便晃了晃,溅出的水打湿了道袍前襟。
“别急,先找平衡。”寰静在一旁看着,不帮也不催。
寰尘咬着牙,调整了几次姿势,终于颤巍巍地挑起扁担。才走两步,肩膀便被压得一沉,脚步踉跄着差点撞到树上,惹得他自己又咧开嘴笑,眼里却没半分气馁。
“看来郡子当惯了,这粗活……”寰静本想说“还得练”,却被他打断。
“师姐别叫我郡子了,”他停下脚步,认真道,“我现在是寰尘,是玄龙观的弟子。”说罢,深吸一口气,重新挑起水桶,一步一顿地往前走,背影虽有些摇晃,却再没停下。
晨光穿过树梢,落在他素白的道袍上,也落在寰静含笑的眼眸里。她忽然觉得,这后山的路,因多了个跌跌撞撞却不肯放弃的身影,竟比往日有趣了许多。水桶里晃荡的,哪里是水,分明是一颗正在褪去浮华、慢慢沉淀的心。
接下来的几日,寰静每日守在观后那座简陋的煅剑炉前,与玄铁为伴。
玄铁性烈,需以山涧活水浸三日,再以松木文火煨七日,方能去其戾气。寰静耐着性子,每日天不亮便去换水,夜里守在炉边添柴,额角沾着炭灰,素白道袍也溅了不少火星灼出的小洞,却浑然不觉。
师尊偶尔会踱过来,不言不语,只在她控火不稳时,指尖轻轻一点炉壁,那跳跃的火苗便骤然温顺;见她因反复捶打玄铁而手腕发酸,次日案上便会多一碗温热的草药汤,汤色清亮,喝下去竟能消去大半疲惫。
他从不说“累了便歇”,也不夸“做得好”,只在她将玄铁捶打得初具剑形时,目光在剑坯上停留片刻,拂尘轻扫过炉边的碎石,淡淡道:“锋在内,不在外。”
寰静便懂了,捶打的不是铁,是让刚硬藏于温润,让锋芒敛于平静。
而另一边,知常与守朴正领着寰尘修行。
知常教他吐纳,让他对着后山的云练“静气诀”,可寰尘总忍不住数天上飞过几只鸟;守朴教他辨认草药,他却对溪边会变色的石头更感兴趣。两个童子性子一静一动,偏遇上这么个跳脱的师弟,时常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却也耐着性子一一解答。
那日寰尘学画符,墨汁溅了满桌,急得直挠头,守朴默默递过干净的布巾,知常则蹲在一旁,用指尖蘸着墨汁,在地上画出简易的符胆给他看。
师尊立在殿门阴影里,看着这一幕,眼尾的细纹柔和了几分。他转身回殿时,特意从经架上取了本《南华经》,放在寰尘的案头,书页恰好翻开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那一页。
观里的日子,便在这煅剑的火星与晨课的诵读里静静淌过。没有人说破师尊看向寰静炉边时那片刻的驻足,也没人提他给寰尘留书时指尖的轻顿,可那份藏在清规与戒词背后的暖意,却像山间的清泉,悄悄浸润着每个人的心田。
待寰静将那柄剑坯浸入最后的淬火水中,发出“滋啦”一声轻响时,殿外传来寰尘朗朗的读书声,混着知常的指正与守朴的轻笑,竟比任何道乐都动听。她望着水中渐渐清晰的剑影,忽然觉得,这玄龙观,早已不是初见时那座清冷的雾中山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