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医疗部高窗的防尘玻璃,落下稀薄惨白的一层。
花如月趴在医疗舱边,睡着了。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脸颊压得有点变形,呼吸清浅。鹅黄色的裙摆皱巴巴地堆在椅子上,蹭了更多灰。她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舱壁上,指尖离白九思缠着绷带的手很近。
监测仪器滴答作响,规律而平稳。
白九思就是在这片规律的背景音里醒来的。
意识先于视线回归,头痛欲裂,四肢百骸都充斥着被强行镇压后的虚脱和钝痛。易感期的潮汐并未完全退去,仍在血脉深处不安地涌动,但那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已经暂时蛰伏。
他睁开眼,视野花了片刻才清晰。医疗舱顶棚冰冷的金属反光,输液管里无声滴落的透明液体。
还有……趴在床边的那一团鹅黄色。
像一道不合时宜的、闯入废墟的微弱春光。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呼吸停滞了一瞬。
花如月?
她没走?
这个认知像一道生涩的电流,猛地击穿了他混沌的意识。昨夜破碎的记忆片段疯狂涌入脑海——撕裂的隔离门,她惊惧的眼神,蓝星玫瑰的碎片,掌心金属的冰冷,还有她颈侧渗血的齿痕……
以及最后,她端着那杯歪扭的水,强装镇定又掩不住害怕地说“……好了才能继续凶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麻,闷痛得几乎痉挛。
他以为那又是另一个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
可她竟然真的在。
就趴在那里,睡得毫无防备,细软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一点侧脸。晨光勾勒着她睫毛的轮廓,投下浅浅的阴影。
那么近。
近得他能看清她裙子上干涸的那点血渍,和她白皙后颈上,那圈依旧清晰刺目的、属于他的齿印。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和后怕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他差点……差点就真的伤了她。
指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想要抬起,却又沉重得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躺着,目光贪婪又痛苦地描摹着她的睡颜。
她在这里待了多久?为什么没走?是因为他那句失控的“不准走”,还是……别的?
无数混乱的念头在他尚未完全恢复清明的大脑里冲撞。
就在这时,花如月的睫毛颤了颤,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慢慢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茫然地聚焦在冰冷的医疗舱壁上,然后下意识地转向舱内。
正好撞进白九思那双深不见底的、正死死盯着她的灰蓝色眼眸。
没有了昨日的骇人赤红,却依旧带着一种复杂的、她看不懂的暗沉情绪。像是风暴过后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无数未散的漩涡。
花如月吓得一个激灵,瞬间彻底清醒,猛地坐直了身体。动作太大,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你醒了?!”她下意识地问,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神躲闪,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
白九思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目光从她惊慌的眼睛,滑到她下意识捂住后颈的手指,最后落回她脸上。
他的沉默让花如月更加手足无措。她蹭地站起来,椅子又发出一声噪音。
“我、我去叫医生!”她转身就想逃。
“……别叫。”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过喉咙。
花如月的脚步顿在原地,背对着他,手指紧张地揪着裙摆。
医疗舱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仪器还在尽职地滴答作响。
良久,白九思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艰难地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沉重。
“昨天……”他顿住,像是无法承受接下来要说的话,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对不起。”
花如月猛地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
白九思……道歉?
那个永远冷着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钱的白九思,在跟她道歉?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他发疯的样子,一会儿是他昏睡时苍白的脸,一会儿又是沈学长说的那些话。
“我……”她卡壳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干巴巴的,“……你咬得我好疼。”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听起来简直像幼稚园小朋友告状!
白九思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几分。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
“我知道。”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以后……不会了。”
不会什么?不会咬她?还是……不会再靠近她?
花如月心里突然一慌,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脱口而出:“其实……也、也没有那么疼……”
说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在胡说八道什么?!
白九思倏地睁开眼,灰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晦暗覆盖。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苦涩至极。
“不用安慰我。”他偏过头,不再看她,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硬,却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令人心慌的距离感,“你走吧。”
花如月愣住了。
他让她走。
这次不是嘶吼着“滚”,而是用一种平静的、却更伤人的方式。
她站在原地,脚像被钉住了。看着他疏离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拒绝交流的姿态。
心里那股又酸又闷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她突然不想走。
“我不走。”她听到自己说,声音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白九思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花如月,”他声音里带着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别任性。”
“我没任性!”花如月往前踏了一步,靠近医疗舱,执拗地看着他,“你昨天吓到我了!还……还咬我!现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想赶我走?凭什么!”
她越说越觉得委屈,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声音也带上了哽咽:“你知不知道你昨天多吓人!像要吃了我一样!我……我都没睡好!椅子硌得我腰疼!水也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那么丑的杯子……”
她语无伦次,把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付出”和委屈全都倒了出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想接受他此刻的疏远。
白九思猛地转回头,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绪,像是被她这番胡搅蛮缠的话再次搅动了尚未平息的浪潮。
“那你要怎么样?”他盯着她,声音压抑着,“让我怎么赔你?一条命够不够?”
花如月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深沉的、近乎绝望的黑暗。
然后,她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伸出手,非常快地、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自己先颤了一下。
白九思整个人如同过电般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花如月像是被他的反应烫到,飞快地缩回手,脸颊红得厉害,心跳如擂鼓。她低下头,不敢看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
“谁……谁要你的命了……”
“你……你以后不准再那样吓我了……也不准……不准赶我走……”
说完,她根本不敢看白九思的反应,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快步走了出去,还差点被门口的仪器线绊倒。
医疗舱内。
白九思僵在原地,仿佛被那道细微的触碰和那句毫无逻辑、蛮不讲理的话施了定身术。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指尖轻轻拂过刚才被她碰过的眼角。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细微的、痒痒的、却滚烫灼人的触感。
监测屏幕上,平稳了许久的心率曲线,骤然失控地、剧烈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