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倾倒的墨汁,把南城巷染成一片混沌的灰。凌晨三点,陈默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墨轩”古董店沉重的木门。浓郁的铁锈味混着一种奇异的甜腥扑面而来,他心头一跳。
店堂里一片死寂。父亲陈景山倒在黄花梨书案旁,左手无力垂下,右手却紧握着一支蘸了墨的狼毫笔。鲜血顺着桌角滴落,在青砖地上聚成一滩触目的深红。他的太阳穴上,一个黝黑的弹孔清晰可见,周围残留着刺鼻的火药味。一把老式驳壳枪掉在手边。
最诡异的是,书案正中,铺着一幅雪白的宣纸,上面写满了工整的行楷遗书,墨迹新鲜,仿佛刚刚搁笔:
吾儿陈默:
见字如面。
当汝见信,吾已西去。此枪为父所藏,用于今日自决。
三十五载,吾日夜受噬骨之痛,不得解脱。“曜变天目盏”之失,非为贼窃,实乃父以假易真,亲手调换。真品流落东瀛,悉为己利,铸成大错。此事如芒刺在心,令陈门百年清誉蒙尘,更愧对先祖。
近日真盏再现拍场,价逾亿万,轰动业内。吾惧昔日之谋败露,无颜苟活。汝自小心性良善,不知此事污浊。望汝自守本分,永不解真相。纵使背负骂名,亦为父之解脱。
勿究,勿念。
父 景山绝笔
陈默的视线凝固在遗书上。“曜变天目盏”——那是陈家古董店的镇店之宝,被誉为宋代瓷器巅峰之作,二十年前在父亲保管的展厅内离奇失窃,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案,也是父亲半生郁结的根源。父亲,竟说自己是偷窃的元凶?
雨水噼啪敲打着窗棂,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蹲下身,颤抖的手指抚上父亲冰凉的手腕。尸僵已经开始,死亡时间应当在几小时前,即深夜。桌上那盏小小的台灯,昏黄地笼罩着惨烈的现场,也照亮遗书上每一道笔画。他熟悉父亲的字迹,这笔力雄劲、结构严谨的行楷,无疑是父亲亲笔。
“自守本分……永不解真相?”陈默喃喃自语,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淹没了他。那个一生克己复礼、视古玩如生命、将声誉看得比泰山还重的父亲,会是策划了惊天骗局,监守自盗的人?
窗外,一道无声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映亮了店内一角。陈默眼角余光瞥到一丝反光——在离父亲尸体几步远的博古架最底层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被那短暂的光照亮了一瞬。他强忍悲痛和眩晕,挪步过去,拨开一层薄灰,看清了东西——一枚小巧、冰冷的黄铜弹壳。
心猛地一沉!
父亲用的是驳壳枪!那是老旧的单动枪械,发射时弹壳会抛出来。子弹从右侧太阳穴射入,弹壳落在左侧几米外的角落,似乎说得通……但他立刻想起一个关键:父亲写遗书的姿势是伏案的。如果当时握枪准备自杀,枪口顶着头,左手扶着枪身以抵消后坐力是更符合常理的姿势……可他左手是垂下的。右手握笔,却又是如何持枪自杀?切换姿势的时间呢?遗书末笔尚未干透……他刚才手指无意识滑过结尾的“绝笔”二字时,指腹似乎沾到了一点点湿意?时间……
陈默脑子里乱成一团,强迫自己冷静。他掏出手机拍下现场照片,目光再次落在那枚弹壳上。不对!这枚弹壳看起来太新了!虽然有些微脏污,但黄铜表面几乎没有任何氧化发乌的痕迹。驳壳枪使用的7.63mm手枪弹,弹壳多为早期纯铜或黄铜材质,极易氧化。二十多年前,父亲为了研究这把家传旧枪,买过一批存世的旧子弹做比对样品,陈默当时年纪小,却还模糊记得父亲桌上散落的弹壳是黑黄发暗的。他捡起那枚弹壳,凑近灯光仔细查看,材质崭新,边缘完全没有那种岁月沉积的暗沉光泽!像是……近年的新仿品!弹壳底部也无击针痕?不对,驳壳枪是击针击发的中心发火结构……是标准的、清晰的击针凹坑?型号特征……和父亲那把枪型号不符!这……
一个惊雷在他脑子里炸开!这枚弹壳不是从父亲自杀那把枪里射出来的!有人开枪后留下了这个!它藏得如此隐蔽,若非那道闪电……凶手疏忽了?
自杀现场,出现了第二个人遗落的关键物证?
遗书的内容更是疑窦丛生!“近日真盏再现拍场”?作为业内人,陈默对此等重磅消息竟毫不知情!他立刻查询了近三个月国内外的拍卖记录和业内重大新闻,根本没有关于“曜变天目盏”的任何实质性消息!只有几条捕风捉影的传闻和小报臆测。所谓“轰动业内”纯属子虚乌有。是谁让父亲坚信这个消息,以至于成为他“畏罪自杀”的直接导火索?
父亲又为何在生命最后一刻,要特意留下这份遗书,向唯一可能继承衣钵的儿子坦白如此不堪的“真相”?这不像忏悔,更像是在传递信息?一个……指向凶手的密码?
陈默的目光锐利起来,再次审视那份遗书。纸是好纸,澄心堂纸,平滑细腻。墨是好墨,松烟墨,墨色黝黑沉稳。笔迹……他翻出手机相册里父亲收藏的旧时书信照片,一张张对比。确实极像!每一个顿挫转折都带着父亲的习惯力道和笔锋细节!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几乎!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住遗书末尾落款处:“父 景山绝笔”。
“绝笔”!
父亲写“笔”字,最后一捺拖尾时有个细微却独特的习惯性小回钩,如同蜻蜓点水,轻巧带过。这份遗书上“绝笔”二字的“笔”字,末笔也收了一个钩,但钩的角度太过刻意,略显僵硬滞重,透着一丝摹写的生涩!就像是……在极力模仿这个特殊笔锋,反而露出了马脚!
这不是父亲最后写的字!是别人在枪响之后,模仿父亲笔迹写上去的!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在陈默脑海:有人伪造了遗书!并且,很可能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父亲不是自杀,是他杀!而那份遗书,精心编造了父亲“畏罪自杀”的完美剧本,意图将陈景山塑造成一个背负污点、因丑闻败露而羞愧自尽的懦夫!
目的是什么?掩盖“曜变天目盏”背后的真正秘密?还是为了别的?
门外突然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陈默?这么晚灯还亮着,出什么事了?”是隔壁瓷器店的老王,声音里带着关切。
陈默一个激灵,飞快将那枚伪造的、不属于现场驳壳枪的弹壳藏进口袋深处,不动声色地擦掉指腹沾染的那一点点微弱湿墨痕,然后才强压着嘶哑的嗓音回应:“王叔……我……我爸……他……”
他选择了报警。警察迅速赶到,拉起了警戒线。队长张勇年约四十,经验丰富,他仔细勘察现场,查看遗书,听取陈默陈述发现尸体的经过。陈默隐去了关于弹壳和笔迹的所有疑点,只描述了自己悲痛中发现父亲倒在血泊中,旁边放着枪和这份“充满愧疚”的遗书。
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为凌晨1点左右,符合枪击现场,弹道轨迹亦初步吻合自戕状态。遗书内容逻辑清晰(编造部分也衔接自然),笔迹专家初步比对也认为与陈景山生前笔迹高度相似。结合陈默所述父亲长期抑郁的心结,此案初步定性为:因不堪旧年心病(古董失窃事件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而引致的自杀。
现场没有找到弹壳。警察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找到了一枚弹壳——那正是从父亲那把驳壳枪里射出来的旧弹壳,黝黑发暗,与陈默记忆吻合,位置也在大致合理范围内。没人注意到那枚被陈默藏起来的、新的不同型号弹壳。陈默的心在冰冷地下沉:凶手显然仔细地、几乎完美地处理了大部分现场,却唯独在抛洒弹壳时出了小小的纰漏。
“请节哀,小陈。”张队长合上记录本,拍了拍陈默的肩膀,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同情,“遗书我们作为物证封存。后续有需要,可能还要麻烦你配合。”
陈默麻木地点头。雨水拍打着屋檐,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他看着父亲冰冷的遗体被盖上白布抬走,看着“墨轩”的店门被贴上封条。那些往日里散发着历史气息的古董,此刻在他眼中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张勇带着人离开。临行前,他状似无意地多问了一句:“你父亲,有没有提到最近可能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人来过店里?”
陈默摇头:“我爸一直很低调,最近几个月,除了几个熟客和老主顾,没见什么特殊的人来。”
张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说。
人群散去,巷子里只剩下雨声和死寂。陈默没有离开,他如幽灵般守在巷口的暗影里,紧紧盯着被警戒线包围的墨轩。直觉告诉他,那伪造的遗书和“曜变天目盏”的谎言是整个案件的核心,而这一切,不可能凭空发生。那个让父亲相信“真盏再现”的人,必定近期出现过!
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冻得他牙齿打颤,却让他愈发清醒。突然,一个矮胖的影子撑着伞,鬼鬼祟祟地从巷子另一头快步走来,停在墨轩封条前。是隔壁的老王!老王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那分明是墨轩大门的钥匙!他要干什么?
陈默屏住呼吸。老王是父亲几十年的老邻居,交情甚厚。父亲向来信任他,连备用钥匙都放了一把在他那里。
只见老王打开后侧的小门(未贴封条处),闪身进去,片刻后又匆匆出来,手里似乎攥着什么极小而又扁平的东西。他锁好门,神色仓惶,快步向巷外走去。
陈默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老王七拐八绕,最终走进了一条廉价红灯按摩林立的、龙蛇混杂的背街。他在一扇不起眼的、门口挂着“祥泰茶行”破旧招牌的卷闸门前停下,有节奏地敲了三长两短。
卷闸门悄无声息地升起半人高,暖黄色的灯光泄出。老王熟练地躬身钻了进去。
祥泰茶行?陈默心头剧震!这个地方他太有印象了!大概三周前,他曾听父亲接电话时提到过这个名字,语气非常不愉快,最后愤怒地喊了一句:“……告诉谭老板!假的永远真不了!我不收他的脏东西!”然后重重摔了电话。当时父亲脸色铁青,之后几天都郁郁寡欢。
谭老板?莫非就是刚才开门时,门缝里透出的那个坐在阴暗茶台后、脸颊瘦削、眼窝深陷的、像鹰隼一样的男人?
老王进去没多久,卷闸门再次开启半高,他走了出来,但神情已不再是之前的慌张,反而有些趾高气扬,口袋里明显鼓囊了一些。等他走远,陈默深吸一口气,走向茶行,用力敲响了卷闸门。
“谁?”一个冷硬的声音传来。
“警察。”陈默沉声道,掏出了一张不知何时从父亲抽屉里拿来的、印着警徽的旧名片在门缝处晃了一下,刻意压低嗓门,“张队让我来,找老王了解点情况。”
里面沉默了几秒,卷闸门哗啦一声升起。开门的年轻人神色疑惑。茶行里面不大,弥漫着浓烈的劣质茶叶混合灰尘的味道。老王刚坐过的位置上,茶还温热。那鹰隼般的中年男人(谭老板)坐在主位,手里正把玩一枚小巧精致的U盘,旁边桌上放着一个正在启动密码解锁过程的笔记本电脑。老王刚才塞给他的,正是这东西?
谭老板抬起眼皮,冰冷的目光如毒蛇般刺向陈默:“张勇?哪个张队?我没约……”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陈默那张与父亲陈景山酷似的脸上,瞳孔骤缩!
“陈家的人?”谭老板的声音陡然尖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猛地将U盘攥在手心!旁边的打手样年轻人也立刻警觉地站起身!
陈默知道自己暴露了,不再伪装,厉声质问:“你和我爸陈景山怎么回事?他屋里的遗书,是不是你搞的鬼?那个U盘里是什么?!”
“遗书?哈哈哈!”谭老板脸色瞬间变得极其狰狞,发出一声刺耳尖笑,“那个老顽固!死到临头还玩花样!他以为一封假遗书就能保住你?做梦!”他猛地朝打手吼道:“抓住他!”
U盘?遗书的关键?陈默不及细想,身体已本能地做出反应。就在打手扑上来的瞬间,陈默猛地撞向茶台!沉重的实木茶台倾倒,滚烫的茶壶和水泼洒而出,逼得打手后退。混乱中,陈默眼疾手快,一把抢过谭老板手中紧攥的U盘!
“你找死!”谭老板状若疯狂,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巧的银色转轮手枪!
陈默夺门而出,身后枪声炸响!子弹擦着他的肩头呼啸而过,打在墙上火星四溅。冰冷的雨点疯狂砸在他脸上,身后是谭老板歇斯底里的怒吼:“抓住他!拿回U盘!那里面是……”
他不敢回头,拼命狂奔,冲进雨幕深处。巷口似乎有警笛声远远传来?是张队长他们?不,他必须靠自己!直觉告诉他,U盘里的秘密比父亲的死更危险!伪造的遗书……谭老板口中的“假遗书”、“老顽固死到临头还玩花样”……难道父亲在生命最后时刻,在巨大的胁迫下,留了真正指向凶手的线索?
他冲进一个破败待拆的工地废墟,找到一个四面漏雨的临时水泥管躲了进去。雨水冲刷着工地泥泞的地面,冰冷的空气冻得他浑身发抖。他掏出手机(防水性能不错,还能用)和一个便携式读卡器——这是他作为现代古玩鉴定师随身携带的工具,能读取各种存储设备。
插上那个差点要他命的小小U盘,屏幕亮起,显示需要密码。陈默强迫自己冷静,输入父亲的生日……无效。古董店开业日……无效。他自己的生日……无效。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手机屏幕上。他死死盯着U盘,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父亲遗书的笔迹,回想着父亲握着笔倒下的姿势……还有那张遗书的末尾——那刻意模仿却显出生涩的回钩!
“笔……”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密码输入框里,写下了“墨痕未干”四个字!这是父亲早年刻在常用印章上的一句箴言,告诫做学问、做鉴定都要心细如发,察微知著。他见过无数次。
密码框的符号跳动了一下,页面打开!
里面只有一个文档:《真伪辨》。
心脏狂跳着点开。里面赫然是父亲亲笔录入的一篇详尽分析报告:
曜变天目盏终极鉴定报告
结论:今藏于东京出光美术馆及京都大德寺龙光院所藏两件,连同近日(即下月)将要于香港秘密黑市拍卖之‘孤品’,皆伪!
真品特征(依据先祖传下图稿手札及秘法所识):
一、釉彩变幻非单一色彩堆积,核心光晕呈动态分层,层间可见极细(0.1-0.3mm)无光晕之暗隙,仿品光晕浑然一体或缝隙过大/过粗。
二、盏底圈足接胎处,隐刻‘永宁’二字微缩印文,非放大镜不可见(此乃宋时宫廷造物坊秘记,文献绝载)。
三、曜变光斑边缘需在特殊侧光下观察,带有细微‘芒刺’,为釉料微晶反光不均所致,历时八百年形成,难以仿效。(详见附图比对)
鉴定人:陈景山
附:近日接谭景瑞(祥泰茶行)所携‘真品’照片及视频,特征严重不符,尤为第二条,圈足绝无暗记!此为拙劣赝品!谭其人行事毒辣,妄图将伪作以天价出予中东豪商并嫁祸陈家渠道。吾严拒其威逼利诱,料其必反噬。若吾身死,此即谭之罪证!
另:遗书若现,必为伪作。真‘笔’字末钩,当如下例:
文档最后,父亲插入了一张他亲笔手书的“笔”字放大扫描图!那个顿点后的钩自然流畅,绝无半分造作痕迹!
陈默浑身冰冷!真相如此冰冷而残酷!这根本不是一份关于“曜变天目盏”真伪的鉴定报告,这是一份指向杀父仇人的铁证!是父亲在遭遇死亡威胁时,提前埋下的指向凶手的子弹!
所谓“近日真盏再现拍场”的谎言,是谭景瑞(谭老板)精心编织给父亲的精神陷阱,目的是为了让父亲“畏罪自杀”的剧本显得更加可信。他利用父亲半生的心病,制造了巨大的恐惧,意图在精神上击垮父亲。但父亲早已识破他提供图片的真伪,并且敏锐预判到自己生命危在旦夕,留下这份唯一能揭穿谭景瑞骗局、并证明其杀人动机的关键性报告!
伪造遗书,正是为了掩盖这份报告的真正存在!或者,是为了在杀掉父亲后,顺理成章地让陈景山“畏罪自杀”的故事成立,彻底洗脱谭景瑞的嫌疑!
父亲不是自杀。他是为了保护这份能彻底摧毁谭景瑞庞大赝品骗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