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台灯的光晕在床头柜上投下圈暖黄，却驱不散张建军眼底的潮意。他捏着老花镜的手停在半空，指腹反复摩挲着掌心那道疤——十五年了，皮肉早长合了，可每到梅雨季，那道疤就像活过来似的，又痒又麻，带着股挥不去的血腥气。

就像那年的雨。

木盒是林岚亲手做的，樟木的，她说能防潮，专门用来放家里的老照片。可她走后，这盒子就成了他的藏身处，藏着所有不敢在白日里摊开的念想。他掀开盒盖时，指节在粗糙的木沿上磕了一下，发出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竟像枪声般突兀。

最上面的合影被潮气浸得卷了边。张建军用指腹把边角捋平，动作轻得像在碰易碎品。照片里的林岚刚执行完任务，警服领口还敞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圆领衫，她总说穿警服勒得慌，却每次敬礼都把腰杆挺得笔直。那天张昱非要抢她的警号玩，小手指头勾着冰冷的金属牌，笑得口水都流到了她的肩章上。林岚就那样抱着孩子，眼神里的柔光能把训练场的铁丝网都化了——那是他见过的，她最不像“林警官”的样子。

“今天昱儿在部队汇演，踢正步，站第一排。”他对着照片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讨好，“高城那小子说他脸嫩，被女兵逗得脸红，跟你当年被我逗时一个样。”

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住，喉结滚了滚，像有团棉花堵在那儿。那年他追林岚，总爱在她送文件时故意找茬，说她报告写得潦草，说她握笔姿势不对，其实是想多看她几眼。有次她被说急了，把文件往桌上一拍：“张建军，你是不是故意的？”眼里却闪着笑，像藏了星星。

现在星星落了。

他把相框往台灯挪了挪，好让光线更亮些，手指滑到木盒底层，摸到那本警官证时，指腹突然开始发颤。证上的照片是林岚刚入警队时拍的，眉眼间还有点青涩，却已经透着股韧劲。他记得她拿到警官证那天，兴奋地举着给他看，说：“以后我也是能保护你的人了。”那时他还笑她傻，说一个缉毒警哪有功夫护着别人——结果最后，她把生的机会推给了他。

手机屏幕又亮了下，是高城发来的消息，附了张照片：张昱站在队列里，腰杆挺得笔直，侧脸在聚光灯下像被镀了层金边，耳根却红得显眼。高城还加了句：“这小子有你当年的倔，就是脸皮薄。”

张建军盯着照片里儿子的侧脸，看了很久。这孩子随林岚，连抿嘴时嘴角往下压的弧度都一样。他想起张昱小时候，总爱趴在林岚的警服上睡觉，说上面有妈妈的味道。林岚走后，那套警服被他锁进了衣柜，有次夜里听见张昱在哭，推开门看见孩子正抱着警服的袖子，小脸埋在布料里，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那天他第一次在孩子面前掉了眼泪。一个在枪林弹雨里没皱过眉的男人，蹲在衣柜前，抱着同样在哭的儿子，哭得像个傻子。

他从木盒里摸出那瓶米酒，瓶身上的标签早就模糊了。这是林岚牺牲前买的，说等他演习结束，就着她做的糟鱼喝两杯。结果酒还在，人没了。他倒了半杯在林岚的相框前，又给自己满上，酒液滑过喉咙时，甜意里裹着的涩味猛地炸开，刺得他眼眶发酸。

“我知道昱儿怨我。”他对着照片，声音低得像耳语，“他想考清华，想走他自己的路，可我……我不敢赌啊。”

上个月在武装部，张昱红着眼问他“拿了第一能不能看我一眼”，那句话像把钝刀子，在他心上割了个口子。他当时攥着笔，指节都泛了白，却只能硬着心肠说“下一项”。他怕一开口，那点好不容易绷住的防线就塌了，怕让孩子看见他眼里的怕——怕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贩，怕十五年前的噩梦重演，怕这世上最后一个和林岚有关的人，也从他生命里消失。

窗外的月光移了位，在地上拉出道更长的影子。张建军把林岚的警官证贴在胸口，冰凉的塑料壳贴着滚烫的皮肤，像她还在时，总爱用带着凉意的手去捂他出汗的额头。

“你说我这老古板，是不是太犟了？”他轻轻拍了拍胸口的警官证，像在问她，又像在问自己，“等昱儿长大了，会懂我吗？”

没有回答。只有风穿过窗缝的声音，像谁在低低地叹。

他把空酒杯倒过来，酒渍在桌面上晕开个小小的圈。就像他和张昱之间，明明隔着最深的爱，却被他用最硬的方式，划了道看似无法逾越的沟。

可他知道，只要能护着这孩子，护着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哪怕做个被恨的“老古板”，哪怕一辈子都暖不热那双因失去而变冷的手，也认了。

木盒合上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把锁，锁住了一个男人在深夜里，才敢露出的、最柔软也最脆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