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昱捏着信纸的边角,指尖在“父亲”两个字上蹭了又蹭。训练场的风卷着沙粒打在帐篷上,噼啪作响,像他没理顺的心跳。
许三多的信纸带着点糙纸的毛边,墨水是最普通的蓝黑钢笔水,写着写着就洇开一小团。张昱盯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突然想起小时候趴在父亲膝头,看他在军功簿上签字的样子——那时父亲的笔尖总是利落的,笔锋像手术刀,划开纸面时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
“我看见许三多在写信,闲着无聊就要了一张,思来想去写给了你。”
第一句写完,他就把笔搁下了。帐篷外传来高城扯着嗓子喊集合的声音,伍六一的脚步声踏在沙地上,硬得像敲石头。张昱摸了摸口袋里那颗被体温焐热的薄荷糖,糖纸的边角硌着掌心,倒让他想起父亲手掌上的疤——小时候他总爱去抠那道疤,被父亲攥住手腕时,能闻到他指缝里淡淡的硝烟味。
“汇演那天,高连长说我踢正步顺拐了三次。史今排长偷偷告诉我,其实只歪了两次。”
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晕出个小点。他想起退场时李薇的笑脸,想起后台卸妆时她指尖的温度,脸突然有点热。可这些话,对着信纸,却怎么也写不下去。就像每次通电话,父亲在那头问“训练累不累”,他明明想说“不累”,出口却成了“还行”。
“食堂的绿豆汤熬得太甜,没有家里的好喝。”
这句话写得快,几乎是凭着本能。小时候母亲总在夏天煮绿豆汤,放冰糖,晾到温凉了才让他喝。母亲走后,父亲学着煮,却总掌握不好火候,豆子炖得烂成泥,糖也放得齁,可他每次都喝两碗,看父亲坐在对面,小口抿着自己那碗,鬓角的白头发在灯光下闪得人眼酸。
帐篷帘被掀开条缝,风灌进来,吹得信纸边角卷起来。张昱赶紧按住,却看见纸上的字迹被吹得微微发颤,像他此刻的心思。
“许三多说,写信要报平安。我挺好的,五公里能跑进二十二分钟了,打靶也次次合格。”
他顿了顿,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很久,才添了句:“你……少抽烟。”
那天去武装部前,他在父亲的书桌抽屉里翻到半盒烟,烟盒皱巴巴的,滤嘴上还沾着点唾沫印。母亲生前最不喜欢父亲抽烟,说呛着孩子,每次闻到烟味就追着他打,父亲总笑着躲,手里的烟却悄悄掐了。
信纸快写满了,张昱把笔帽套上,又觉得不妥,重新拧开,在末尾补了个歪歪扭扭的句号。他想起父亲收到信时的样子,大概会坐在台灯下,手指捏着信纸,眉头皱得像要夹死蚊子,看半天,最后往抽屉里一塞,跟他那些军功章搁在一起。
也许,还会用指腹蹭一蹭那句“少抽烟”。
吹熄灯号时,张昱把信折成方块,塞进信封。许三多的邮票是现成的,印着天安门,他舔了舔邮票背面,涩涩的,像小时候偷偷尝过的父亲杯里的米酒。
“寄出去吗?”许三多抱着他的钢枪,小声问。
张昱把信封往口袋里一揣,转身躺到床上,背对着他:“明天再说。”
可他知道,天一亮,他就会把这封信投进邮筒。就像他知道,父亲收到信时,绝不会像他嘴上说的那样不在意——就像那年他发高烧,父亲抱着他坐了整夜,手明明冰得像块铁,却把他焐得浑身发烫。
帐篷外的风停了,月光透过帆布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张昱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硬硬的,像块没说出口的心事。他闭着眼,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敲得格外响。
像在说,其实我很想你。
只是,这话太烫,烫得他说不出口,只能写在纸上,让邮局的绿皮车,慢慢捎给那个同样别扭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