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桃林的雾十年不散。
迟空棠踩着满地腐烂的花瓣,靴底陷进潮湿的泥土。十年前那场大战后,这片位于玄天宗与栖霞谷交界的桃林就开始疯长,如今枝桠扭曲如鬼爪,将月光割裂成碎片。
"师尊..."林寒酥虚弱地靠在一株病桃树上,肩头的绷带又渗出血来,"我的伤..."
迟空棠头也不回地抛过一瓶药:"涂上。"
这十年来,她几乎踏遍三山五岳。从昆仑雪窟到南疆毒沼,但凡有白璃踪迹的地方都留下她的剑痕。可那只狐狸就像化在了风里,连根银发都没留下。
"沙沙——"
不远处的灌木丛突然晃动。迟空棠剑指虚空,青霜剑嗡鸣着刺入黑暗。剑锋传来的触感却让她眉头一皱——太软了,不像活物。
拨开灌木,剑尖上挑着个残破的布偶。粗布缝制的狐狸造型,左眼处缀着颗暗淡的红玉。
"是阿芜的手艺..."林寒酥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十年前...白璃身边那个兔精..."
迟空棠捏碎布偶,里面飘出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被血迹晕开,勉强能辨认出「往生泉」三字。
"师尊!"林寒酥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弟子听说...往生泉是妖族转生之地..."
迟空棠甩开她的手:"你想说什么?"
"白璃上仙若真在那里..."林寒酥眼中闪过诡异的光,"岂不是证明她确实死了?"
青霜剑突然暴起,擦着林寒酥耳畔钉入树干。迟空棠的声音比剑锋更冷:"再多嘴,就滚回山去。"
往生泉比传说中更阴森。
说是泉,实则是个巨大的尸骨坑。无数妖兽骸骨堆砌成环形山,中央一汪黑水咕嘟冒着气泡。迟空棠站在骨山顶端,望着水中倒影——十年过去,她的容貌丝毫未变,连眼尾的弧度都与当年一般无二。
"师尊小心!"林寒酥突然扑过来。
黑水中窜出条巨蟒,獠牙距迟空棠咽喉只有三寸时,一道银光从天而降,将蛇头钉死在骨山上。
那是一柄通体雪白的剑,剑穗上系着半块染血的玉佩。
"清...清玥师妹?"林寒酥的声音陡然变调。
迟空棠抬头,看见骨山对面立着个劲装女子。玄色箭袖武袍,马尾高高束起,腰间悬着七枚铜铃——正是她十年未见的小徒弟,玄天宗现任"荡魔使"楚清玥。
"师尊安好。"楚清玥凌空踏来,靴底不沾半点尘埃。她比十年前更英气逼人,眉宇间那道斩龙时留下的疤平添几分肃杀。
迟空棠微微颔首:"你怎在此?"
"追一只画皮妖。"楚清玥拔回佩剑,剑身上沾着的不是血,而是墨汁,"那妖物擅摹人形,最近假扮白璃上仙在人间..."
迟空棠一把扣住她手腕:"在哪?"
楚清玥诧异地挑眉:"师尊不知?白璃上仙三年前就现身江南了。"她从袖中抽出一卷画轴,"您看,这是苏州府衙记录的..."
画轴上,银发女子撑着油纸伞走过石桥,左眼下一点泪痣红得刺目。最奇怪的是,她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婴孩。
"假的。"迟空棠冷笑,"白璃最讨厌人类幼崽。"
楚清玥突然压低声音:"弟子追查时发现个怪事——每个见过这'白璃'的人,都会在三日后暴毙,死状..."她看了眼林寒酥,"与寒酥师姐的伤一模一样。"
林寒酥闻言剧烈颤抖起来:"果然是那妖女...她恨我当年..."
迟空棠突然掐诀封住她的嘴:"带路。"
姑苏城的雨下得缠绵。
迟空棠坐在茶楼二层,望着雨中那座石桥。据楚清玥说,假白璃每月十五都会在此现身,抱着不同的婴孩走过七座桥。
"师尊尝尝这个。"楚清玥推来一碟桂花糕,"比寒酥师姐做的好吃多了。"
迟空棠拈起一块,甜香中带着熟悉的味道。她突然想起三百多年前,自己还是药童时,有个银发女子常往她枕头下塞这种点心。
"来了。"楚清玥突然握紧剑柄。
雨幕中,银发女子缓步而来。月白衫子,九条狐尾虚影在身后摇曳,连左眼那颗泪痣的位置都与白璃分毫不差。她怀里的婴孩裹着锦缎,只露出一只青灰色的小手。
迟空棠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根本不是活婴,而是用怨灵炼制的"鬼童"。
"动手!"
三道剑光同时刺向假白璃。那妖物不躲不闪,只是轻轻摇晃怀中的襁褓。鬼童突然睁眼,发出刺耳的啼哭,声波竟将楚清玥和林寒酥双双震飞。
迟空棠的剑锋抵住假白璃咽喉时,嗅到一股腐臭味——像陈年的桃花酿混着尸油。
"你不是她。"迟空棠剑尖一挑,掀开对方的面皮。
人皮下是张腐烂的女妖面孔,额心嵌着片晶莹的鳞。最骇人的是,她左眼窝里跳动着一点红光——正是白璃当年剜去的泪痣!
"主人说得没错..."女妖咯咯笑着,腐肉簌簌掉落,"您果然认不出..."
迟空棠一剑贯穿她眉心:"青岚在哪?"
女妖的身体开始膨胀:"主人让我告诉您...往生泉底..."话音未落,她整个人炸成漫天血雾。
血雨中,那枚泪痣化作流光往西飞去。迟空棠御剑就追,却听身后"噗通"一声——林寒酥面色青紫地倒在地上,肩头伤口里钻出无数红色细丝,正疯狂往心口蔓延。
"是噬心蛊。"楚清玥撕开师姐的衣领,"看这程度...至少中蛊十年了。"
迟空棠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扯开林寒酥的袖口——内侧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排列成桃花形状。
"每月十五..."楚清玥倒吸冷气,"有人在用她的血养蛊!"
破庙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林寒酥在草堆上痛苦呻吟,楚清玥正用银针逼出她体内的蛊虫。迟空棠望着掌心那团红色丝线,它们扭动着组成三个字:往生泉。
"师尊..."楚清玥突然欲言又止,"有件事..."
迟空棠抬眼看她。
"弟子追查画皮妖时,在洞庭湖底发现了这个。"楚清玥从怀中取出个玉盒,"您还记得...白璃上仙当年那个兔精侍女吗?"
玉盒里躺着半片兔牙,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往生非往生,泉下另有天。若要寻真主,先破镜中缘。」
迟空棠指尖发颤。这字迹她认得——三百年前那个总给她送点心的兔精阿芜,最爱在胡萝卜上刻这种打油诗。
"还有..."楚清玥声音更低了,"寒酥师姐这伤...不像是妖力所致..."
迟空棠突然并指点在林寒酥眉心,灵力强行灌入。随着一声惨叫,徒弟嘴里吐出的不是血,而是墨汁——与画皮妖如出一辙的墨汁。
"清微锁妖阵的变种。"迟空棠冷笑,"好个莫怀仁..."
林寒酥的身体开始扭曲,皮肤下凸起无数蠕动的符文。她凄厉尖叫着:"师尊救我!弟子不想变成..."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坍缩成一张人皮。人皮上浮现出血字:
「子时三刻,往生泉底。只许你一人来——你的好徒弟在我手上」
楚清玥剑锋抵住迟空棠后心:"师尊,这是个局。"
"我知道。"迟空棠拾起人皮,"备船,去洞庭。"
洞庭月色惨白如骨。
迟空棠独自划着小舟来到湖心。按照楚清玥的说法,这里本该有座小岛,如今却只剩漩涡。她取出青铜匣子,那截断尾毛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噗通——"
跃入水中的刹那,迟空棠听见了铃铛声。不是白璃的玉铃铛,而是楚清玥腰间的铜铃——七枚铃铛同时炸裂的声响。
水底别有洞天。
巨大的气泡包裹着座白玉宫殿,殿前广场上跪着数百具冰雕。迟空棠走近才发现,每具冰雕里都封着个活人——最前面那具,赫然是真正的林寒酥!
少女被冰封在十年前的姿态,肩上伤口还在渗血。她面前的地面上用血写着:「师尊,别信楚...」
迟空棠一剑劈开冰层。林寒酥跌出来时,手里紧攥着片蛇鳞:"师...师尊...楚清玥她...是青岚..."
背后传来鼓掌声。
"精彩。"楚清玥——或者说青岚——缓步而来,每走一步身形就变化一分。等站定时,已是位额生龙角的妖异男子,"三百年了,小棠儿还是这么聪明。"
迟空棠的剑锋直指他咽喉:"白璃在哪?"
青岚轻笑一声,弹指点亮四周的夜明珠。光芒照耀下,迟空棠看清了那些冰雕的脸——全是与白璃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女!
"你的好师尊这些年..."青岚抚过一具冰雕,"一直在找合适的容器呢。"
殿门突然洞开。十名童男童女抬着水晶棺走出,棺中躺着银发狐妖,胸口微微起伏。
迟空棠的剑第一次发抖:"白璃..."
"别急。"青岚打了个响指,水晶棺顿时爬满血色纹路,"这只是躯壳。她的魂魄嘛..."他变戏法似的托出个琉璃瓶,里面跳动着一点银光,"在这里。"
迟空棠突然想起青铜匣子里的断尾毛。她佯装进攻,实则将匣子抛向水晶棺。青岚果然中计,飞身去拦的刹那,迟空棠的剑气已斩碎琉璃瓶!
银光如流星坠入水晶棺。白璃猛地睁眼,九条狐尾轰然展开,将整座宫殿震得摇晃。
"小长老..."狐妖的声音带着沉睡初醒的沙哑,"你来得...太慢了..."
青岚不怒反笑:"好一对痴情鸳鸯。"他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嵌着枚血色泪痣,"可惜啊...你徒弟的命..."
白璃的狐尾突然刺穿自己心口,挖出颗跳动的银丹:"换她。"
青岚的表情终于变了:"你疯了?!用千年内丹换..."
迟空棠的剑比他话音更快。青霜剑贯穿青岚心口的刹那,白璃的银丹也按进了林寒酥眉心。
天崩地裂中,迟空棠看见白璃在消散。狐妖用最后力气将什么东西塞进她手心,嘴唇开合说了三个字,旋即又消散在空中。
这次,她终于听清了:
"活下去。"
洞庭湖的日出格外壮丽。
迟空棠站在船头,望着掌心的物件——是那枚缺角的玉铃铛,里面多了颗红豆。林寒酥昏迷不醒地躺在舱内,眉心的银纹渐渐淡去。
"师尊..."楚清玥——这次是真的楚清玥——递来热茶,"弟子在湖底还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面青铜镜的碎片,背面刻着「太虚」二字。迟空棠摩挲着镜面,突然看见碎片上映出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白璃。
狐妖似乎在某个雪原上独行,肩头落满红梅。最奇怪的是,镜中的白璃左眼没有泪痣,腰间却系着枚完整的玉铃铛。
楚清玥突然指着远方:"师尊快看!"
湖天交界处,一道白虹贯日而过。迟空棠怀中的铃铛无风自动,与那道虹光共鸣出清越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