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泉的冰面映出迟空棠的倒影。
她跪在泉边已经七日,眉心的银纹淡得几乎看不见。泉水深处,那朵金蕊白莲比昨日又绽开几分,隐约可见蜷缩其中的银发身影。
"师尊..."林寒酥捧着食盒站在三丈外,不敢靠近,"弟子熬了雪梨羹..."
迟空棠头也不回:"放下吧。"
少女放下食盒,却没有走。她绞着衣角,目光落在泉水中——那里倒映着她陌生的脸。重生后的身体没有任何伤痕,连心口那个黑洞都消失了,可记忆却像打翻的拼图,怎么也拼不全。
"师尊,弟子真的..."她声音发颤,"杀了白璃上仙的侍女吗?"
迟空棠的指尖在冰面上划出一道痕。那日她在祭坛废墟中找到阿蘅时,兔精已经被桃木钉钉穿了四肢,怀里还紧紧抱着白璃的一截断尾。
"回去吧。"迟空棠说,"这里寒气重。"
林寒酥的眼泪砸在冰面上。她隐约记得自己曾用淬毒的匕首刺向某个银发女子,记得那女子看她的眼神——不是恨,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弟子明日再来..."
脚步声渐远。迟空棠解开前襟,取出贴身收藏的玉铃铛。铃身已经出现裂纹,轻轻一摇就发出沙哑的声响,像是垂死之人的叹息。
"你还要躲多久?"她对着泉水说。
莲心处的身影翻了个身,用尾巴对着她。
栖霞谷的桃花突然开了。
迟空棠踏着满地落英走进荒废的洞府,石榻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角落里有个被砸碎的青玉碗——是阿蘅最后给白璃熬药用的。
"长老..."一只灰兔精从洞外探头,"您、您别碰那个...阿蘅姐姐的魂还附在上头..."
迟空棠收回手:"你是?"
"小的是阿芜..."兔精红着眼眶,"阿蘅姐姐的妹妹。"
迟空棠想起三百年前那个总在胡萝卜上刻字的兔精。她蹲下身,平视着瑟瑟发抖的小妖:"白璃什么时候能恢复?"
阿芜的耳朵耷拉下来:"往生莲开九重瓣...现在才第三重..."突然压低声音,"但是青岚大人...啊不,那恶棍的残魂还在找尊上!"
迟空棠的剑气震碎了洞口的冰凌。自从祭坛一战后,玄天宗上下都在搜捕青岚残魂,却始终找不到踪迹。
"长老小心!"阿芜突然拽她衣袖,"有人来了!"
迟空棠闪身到暗处,看见林寒酥捧着束桃花走进洞府。少女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在石榻上,又取出个草编的小兔子——手工粗糙,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阿蘅姑娘..."她对着空气说话,"对不起..."
洞内突然刮起阴风,草兔子被撕得粉碎。林寒酥吓得跌坐在地,裙摆沾满了药渣和灰尘。
"滚出去。"虚空中响起白璃的声音,"别脏了我的地方。"
林寒酥连滚带爬地跑了。迟空棠从暗处走出,看见那束桃花正在迅速枯萎。
"何必吓她。"迟空棠说,"她已经不记得..."
石榻上的灰尘突然聚拢,凝成个模糊的狐形:"我记得。"白璃的残念在空气中震颤,"阿蘅死的时候...指甲全折断了...还在往祭坛爬..."
迟空棠的指尖穿过那道虚影:"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狐影消散前,在她掌心留下一片桃花瓣。上面用妖血写着三个字:小心楚。
玄天宗的夜比往年更静。
迟空棠站在悬剑阁檐角,望着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自从青岚伏诛,各派修士陆续撤离,偌大的玉京山竟显出几分寂寥。
"师尊。"楚清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查到了。"
迟空棠接过竹简,上面记载着诡异的术法——"移魂嫁接",能将残魂植入他人体内。最骇人的是,此法需以至亲之血为引。
"林师姐的生母..."楚清玥欲言又止,"是青岚的胞妹。"
迟空棠的剑气削断了檐角铜铃。难怪青岚能轻易附身林寒酥,难怪那些纸人傀儡都顶着她的脸...
"还有一事。"楚清玥递上枚留影珠,"在莫宗主...不,青岚的密室发现的。"
珠子投影出的画面让迟空棠瞳孔骤缩——三百年前的药童迟空棠被绑在祭坛上,而主持仪式的不是青岚,正是当时的玄天宗主莫怀仁!
"原来如此..."迟空棠捏碎珠子,"好一个正道魁首。"
楚清玥突然按住剑柄:"谁?!"
窗下传来瓷器碎裂声。迟空棠挥袖震开窗棂,看见林寒酥瘫坐在地上,脚边是打翻的参汤。少女脸色惨白,手里攥着半片从古籍上撕下的纸——正是记载"移魂嫁接"的那页。
"师尊..."她浑身发抖,"弟子...弟子原来真是..."
迟空棠飞身而下,却在触及徒弟的刹那被一道银光弹开。林寒酥心口爆发出刺目光芒,整个人悬浮到半空。
"找到了..."她口中发出的却是青岚的声音,"白璃的内丹...果然在这里..."
迟空棠的剑气劈向少女心口,却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偏转。就是这瞬息犹豫,林寒酥——或者说青岚——已经化作流光遁向西方。
"往生泉..."楚清玥脸色大变。
迟空棠的御剑速度从未如此之快。青霜剑割裂云层时,她满脑子都是白璃那句"小心楚"...到底是要她小心楚清玥,还是...
往生泉的结界已经破碎。
迟空棠踏着满地的冰碴冲进泉眼,看见林寒酥飘在泉水上方,双手正掐着那朵金蕊白莲。更可怕的是,楚清玥站在一旁,手中法诀竟是辅助之势!
"清玥!"迟空棠厉喝。
楚清玥转头,露出个诡异的笑:"师尊来得正好..."她的眼睛变成蛇类的竖瞳,"见证新妖神的诞生吧!"
迟空棠的剑气横扫过去,却在触及楚清玥的刹那被弹开——她周身笼罩着与青岚同源的黑气。
"你以为..."楚清玥撕开人皮,露出布满鳞片的身躯,"我为什么能'恰好'救下您那么多次?"
迟空棠这才想起,十年前南疆妖乱、五年前魔修偷袭、甚至上月祭坛大战...每次险境,都是这位二弟子"恰巧"现身相救。
"青岚大人早就在您身边埋了棋子。"蛇妖舔着獠牙,"而我...是最成功的那枚。"
泉水突然沸腾。林寒酥手中的白莲绽放出刺目银光,将黑气暂时逼退。迟空棠趁机飞身上前,却在半空被蛇尾抽中腰腹,重重砸在冰面上。
"师尊..."林寒酥突然恢复清醒,泪如雨下,"杀了我..."
迟空棠咳着血爬起来:"寒酥!撑住!"
少女的手已经掐断了三根莲茎。就在第四根即将断裂时,泉水深处突然伸出九条光尾,将她牢牢缠住。
"白璃..."迟空棠握紧青霜剑。
光尾越缠越紧,林寒酥发出痛苦的呻吟。蛇妖见状扑来,却被迟空棠一剑贯穿七寸。垂死挣扎中,它的毒牙刺入迟空棠肩膀。
"没用的..."蛇妖狞笑,"毒已入心..."
迟空棠捏碎它的头颅,踉跄着走向泉心。白莲已经残破不堪,而林寒酥正被光尾一点点拖入泉底...
"不要!"迟空棠纵身跃入泉水。
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四肢百骸。她看见林寒酥悬浮在泉水中,而莲心处蜷缩着个银发少女——正是缩小版的白璃,双目紧闭,九条尾巴如茧般包裹着自己。
迟空棠游过去,将两人同时抱住。就在她触及白璃的刹那,少女突然睁眼,金瞳中闪过一丝诧异。
"你..."
话音未落,林寒酥心口的内丹突然离体,化作流光没入白璃眉心。银发少女的形体瞬间凝实,九条尾巴如孔雀开屏般展开,将整座往生泉照得通明。
"退后。"白璃的声音带着千年妖力特有的威压。
迟空棠刚松手,就见一道银光冲天而起。白璃悬浮在泉心,单手掐诀,九尾化作光柱贯穿云霄。已经逃到天际的青岚残魂被光柱捕获,发出凄厉的惨叫。
"青岚。"白璃的泪痣红得滴血,"这次是形神俱灭。"
银光收拢的刹那,黑烟灰飞烟灭。而失去内丹的林寒酥如断线木偶般坠落,被迟空棠接个正着。
"她活不成了。"白璃落在冰面上,银发无风自动,"内丹离体的后果..."
迟空棠探查徒弟的脉搏,果然微弱如游丝。正当她准备输送灵力,白璃突然按住她手腕。
"用这个。"狐妖从尾巴尖拔下一根银毛,"但想清楚——救了她,你就欠我一条命。"
迟空棠毫不犹豫地将银毛按在林寒酥心口。狐毛化作流光融入少女体内,渐渐凝成一颗小小的银丹。
"为什么..."白璃别过脸,"她明明..."
迟空棠抱起昏迷的徒弟:"因为这是你的内丹救过的人。"
白璃的尾巴尖抖了抖,突然变回狐狸形态跳上迟空棠肩头:"走了。"它用爪子拍她脸颊,"再泡下去要长蘑菇了。"
悬剑阁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白璃窝在软榻上,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重塑后的妖体比原先更强大,但幼狐形态反而更稳固了——据它说是"省灵力"。
"楚清玥的尸体不见了。"迟空棠放下茶盏,"禁阁少了一面太虚镜。"
白狐的耳朵转了转:"青岚的保命手段罢了。"它突然跳上书案,"喂,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丫头?"
迟空棠知道它指的是林寒酥。少女虽然捡回条命,但记忆又缺失了大半,如今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送去药庐调养。"迟空棠挠了挠狐狸下巴,"你若不想见..."
"不见!"白狐一爪子拍开她的手,"永远不见!"
话虽这么说,当林寒酥怯生生地站在悬剑阁外时,白璃还是偷偷从窗缝看了一眼。少女正在跟阿芜学编草兔子,笨手笨脚的样子与从前判若两人。
"装什么可怜..."白狐嘟囔着背过身,用尾巴挡住眼睛。
迟空棠拎起它后颈:"口是心非。"
白狐炸毛:"胡说!本座是怕她突然发疯..."突然噤声,因为林寒酥正仰头望着窗口,眼里含着泪。
"师尊..."少女举起歪歪扭扭的草兔子,"这个...给白璃上仙..."
白狐"嗖"地钻到迟空棠衣襟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屁股。迟空棠忍着笑接过草兔子:"她收下了。"
林寒酥破涕为笑,蹦蹦跳跳地走了。衣襟里的白狐却突然安静下来,半晌才闷闷地传音:
"迟空棠..."
"嗯?"
"我原谅她了。"
迟空棠低头,看见小狐狸金瞳里噙着泪。她轻轻揉了揉那对抖动的耳朵,听见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雪花落在草兔子上,像极了往生泉边的白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