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在客栈院角的石榴叶上时,郁筠丹端着两碗绿豆沙从伙房出来,正见阿砚蹲在灶台边的石阶上,帮来福叔叔修那口漏了底的铁锅。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褂,袖子卷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沾了点黑灰,手里捏着块糙布,正耐心地擦着锅沿的锈迹。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随口应了句。
阿砚刚算完账?
声音是惯常的平和,尾音带点烟火气里磨出来的温吞,和他在这客栈待的五年里没两样——除了偶尔算错账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叩两下桌面,那姿势利落又稳,不像寻常伙计,倒像……像她曾远远见过的、账房先生说的“做大买卖的人”
郁筠丹嗯,叔叔说这锅补好了明早能烙饼。
郁筠丹把碗递过去一碗。
郁筠丹先歇会儿,绿豆沙凉透了。
他接过去,指尖碰着碗沿凉沁沁的瓷,才直起身,用没沾灰的手背蹭了蹭额角——那里也沾了点黑,倒把眉眼衬得更清。他没立刻喝,先把碗放在石阶上,又拿起糙布擦锅,嘴里含糊着。
阿砚快好了,补完再喝。
他会写一手极漂亮的小楷,却总说“瞎写的”;他认得账本上最生僻的字,却只说是“从前听书听来的”;他夜里偶尔会站在院门口看月亮,背影绷得紧,像有心事,可转回头对她笑时,又软乎乎的,和平时没两样。
可她从没问过他的真实身份。就像此刻,看着他耳后那点被灶台热气熏出的薄红,林羽裳下午那句“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得给他点实在的”忽然撞进心里。
郁筠丹忽然伸手,在他手腕上轻轻拍了一下。
阿砚手一顿,转过头看她,眼里带着点茫然。
阿砚怎么了?
她没答,反而伸手,指尖勾住他的袖口,轻轻一拽。
郁筠丹别擦了,起来。
他愣了愣,竟真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灰布褂子上沾了点草屑,他也没拍,只看着她。
阿砚怎么了,筠丹?
郁筠丹仰头看他,院里的灯笼光落在她脸上,她声音亮堂堂的。
郁筠丹阿砚,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脸上的茫然僵了瞬,随即像被热气蒸过似的,慢慢泛了红,从脸颊到耳尖,连脖颈都沾了点粉。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半步——这是他这些年被她撞见“反常”时的惯常模样,可这次,郁筠丹勾着他袖口的手没松,他退了半步,她就跟着往前挪了半步,牢牢地把他堵在墙边。
郁筠丹别躲。我都看见了。我咳嗽时你攥着帕子的手都白了,我给你缝的剑穗你天天带着,还有……上次我被货郎撞了下,你伸手扶我的时候,手都抖了。
她看着他眼睫颤得像要落下来,又补了句,声音软了点,却没松劲。
郁筠丹喜欢我?
她一桩桩数出来,阿砚的脸更红了,嘴唇动了动,挠了挠头。
阿砚我是喜欢你。
郁筠丹我也喜欢你。
郁筠丹说完,没等他反应,忽然扯过他的衣领,往他左脸颊上亲了一口。
是很轻的一下,带着她指尖刚碰过碗沿的凉意,快得像风拂过。
阿砚彻底僵住了,眼睛都睁圆了,看着她的样子,像只被人摸了头顶的流浪小狗,懵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眨了眨眼,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阿砚你……
郁筠丹我亲你了。
郁筠丹看着他这模样,心里软得厉害,却还是板着点脸,故意问。
郁筠丹怎么,介意吗?
阿砚不是!
他连忙摇头,又傲娇的说。
阿砚我……我不介意。
说完抬手想碰脸颊,又猛地缩了回去,最后只攥着袖口,低声道。
阿砚该我先跟你说的。
郁筠丹那现在说也不晚。
郁筠丹松开他的袖口,转而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带着点擦锅的糙意,却暖得很。她轻轻晃了晃。
郁筠丹阿砚,我不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也不管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就问你,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他低头看她握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一会儿,眼里的慌慢慢散了,像被温水泡开的茶,渐渐浸出点软。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握得不算紧,却稳,指尖轻轻蹭了蹭她的指缝,像在确认什么。
阿砚要。筠丹,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楚得很。
灶台上的铁锅还敞着,院外的虫鸣一声声漫进来,他没再去擦锅,就牢牢的抱着她,掌心的温度慢慢熨过来,把这些年藏着的心事,都烘得软了。 穿越到古代几年了,现在生活终于有了点色彩。
自那夜把话都摊开,阿砚待她的心思便再藏不住,只是那份温吞里,偶尔会泄出点不同寻常的稳。就像郁筠丹随口提了句现代的复式记账法,说能把收支算得更清爽,转天阿砚就寻来细麻纸,裁得方方正正,等她歇脚时,就凑过来听她讲“借方贷方”。
这日林羽裳送布料来,正撞见两人凑在桌边看账本,郁筠丹指着一页念“本月布草支出”,阿砚就顺着她的指尖在旁批注,偶尔抬头递块刚剥好的橘子,默契得像做了千百回。林羽裳“哟”了声,把布料往石桌上一放。
林羽裳这是凑成账房先生和先生娘了?阿砚,你这脑子竟肯花在账本上,可见筠丹的面子比谁都大。
阿砚手里的炭笔顿了顿,没反驳,只把橘子塞郁筠丹手里,转头看林羽裳。
阿砚她懂的多,听她讲,清楚。
这话倒让郁筠丹动了心思,等林羽裳走了,她扒拉着算盘道。
郁筠丹其实不止布庄,客栈的账也能再捋捋,要是能画出收支走势图,往后采买也能省些钱。
她抬头看阿砚,眼里亮闪闪的。
郁筠丹等我把法子理顺了,教给你,咱们把客栈的账算得明明白白的。
阿砚看着她眼里的光,喉结轻轻滚了滚,伸手替她把滑到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好。”他指尖蹭过她耳尖,顿了顿又道。
阿砚要是往后……有更大的账本要算,你也教我?
郁筠丹没细想他这话的意思,只当是说往后把客栈做旺,脆生生应下。
郁筠丹自然教你。
一日夜里她趴在桌上画图表,阿砚就坐在对面,借着灯看她写画。灶间飘来绿豆沙的凉香,是来福叔端来的,他放下两碗沙,看了眼桌上的麻纸,又看了眼阿砚——阿砚正伸手,悄悄把郁筠丹肘边的烛台往远挪了挪,怕火星溅到她衣袖上,那动作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来福叔没说话,转身往灶间走时,脚步放得很轻。院里的石榴叶上凝着夜露,月光透过叶缝落进来,落在两人凑在一起的身影上,静悄悄的。阿砚低头喝了口绿豆沙,凉甜顺着喉咙往下走,目光落在郁筠丹画的图表上,又悄悄移到她专注的侧脸,眼里的光软得很。
郁筠丹来福叔叔说今天去街上买菜,见着墙上贴着“宫中久无太子”的公告,人们见了告示直撇嘴:“都说太子殿下智勇双全,怎么偏在这时候没影了?莫不是……”
话没说完,阿砚随即若无其事地讲。
阿砚市井传言,当不得真。
随口又问道。
阿砚还有什么新鲜告示?
来福还有件要紧事,就是好像要打仗了……。
不是吧,要打仗?这戏码在书中也没写呀。
晚上,郁筠丹和阿砚在客栈楼顶聊天,郁筠丹向他讲起了父亲郁叶的过往,阿砚双手握拳,抓紧衣摆,看起来格外紧张。
郁筠丹没关系的,阿砚,都过去了。
郁筠丹安慰他道。
阿砚丹丹,你说过,有什么困难,我们会一起面对的,对吗?
“是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阿砚我想,跟你说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