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春日的到来,二人的关系逐渐走近,对《时砂录》的解读也走到了尽头。
安弥尔与远在王都的艾法,几乎在同时锁定了一个被遗忘在历史尘埃中的名字。
一个被无边无际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森林沼泽所环绕的、被称为时之隙的禁忌秘境。
阿尔伽斯卡巨大的龙翼拍打着浑浊、粘稠得如同胶水般的空气,载着科瑞降落在时之隙的边缘。
这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能见度极低。
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尘埃,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这里死寂得令人窒息。连风声都消失了,仿佛声音本身也被这贪婪的雾气彻底吞噬。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也失去了方向。
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沼泽中跋涉,巨大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步履维艰,每一次抬腿都耗费巨大的体力。
“就是这儿了,老伙计。”科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用力拍了拍阿尔伽斯卡温热坚硬的脖颈,强行压下心头那股莫名升腾的恐慌和心悸。
她从鞍座旁的挂袋里抽出一根特制的照明棒,用力一折。刺眼的白光瞬间刺破浓雾,形成一道有限的光柱。
她深吸一口那带着腐败尘埃的冰冷空气,呛得喉咙发痒,另一只手则死死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我们走。”
一人一龙,在阿尔伽斯卡强大力量开辟出的微弱通道中,艰难地跋涉在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诡异雾瘴里。
照明棒的光柱在浓雾中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脚下的泥沼深浅不一,有时能没过脚踝,有时则深及小腿,冰冷粘稠的泥浆裹挟着刺骨的寒意。
巨大的、形态扭曲的石柱如同巨兽的骸骨,埋在黑泥中,在惨白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科瑞的精神高度紧绷,照明棒的光束警惕地扫过每一个可疑的阴影角落,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然而,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心跳和阿尔伽斯卡沉重的脚步与低吼,什么都没有。这份死寂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怖。
不知在令人窒息的浓雾和泥泞中跋涉了多久,在科瑞的体力即将耗尽,内心被绝望的阴霾逐渐笼罩时,阿尔伽斯卡巨大的头颅猛地转向一个方向,金黄色的竖瞳在浓雾中死死盯住前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带着强烈警示意味的低吼。
“怎么了?”科瑞立刻停下脚步,顺着阿尔伽斯卡凝视的方向望去。
照明棒的光柱费力地穿透浓雾,隐约照出前方似乎有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
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又或者是阿尔伽斯卡的指引给了她最后的力量,科瑞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方向奋力前进。
每一步都像在与无形的枷锁搏斗。终于,眼前的灰白色浓雾如同舞台幕布般骤然向两侧分开!
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相对干燥的圆形空地。地面不再是粘稠的黑泥,而是某种坚硬、冰冷、如同打磨过的黑色岩石。
这片空地在无尽的泥沼和浓雾中显得如此突兀。
更加诡异的是一面平静无波的、直径约两米的圆形水坛,位于空地的中心。
水坛的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水面光滑如镜,没有一丝涟漪。
在水坛旁边,矗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通体漆黑,上面只留下了些即将被彻底风化、磨平,难以辨认的古老文字。
科瑞喘息着,踉跄地走到石碑前。她借着照明棒的光芒,费力地辨认着那些几乎消失的痕迹。
她的目光定格在石碑底部一处相对清晰的刻痕上,那并非文字,而是一个指向水潭的箭头符号。而在箭头旁边,一行几乎被磨平的细小刻痕,被她沾着泥污的手指艰难地摩挲出来,不知为何,她读得懂这些字符。
静水如镜,唯一真知。
是说透过那面水坛能得知唯一真相么?
科瑞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看着那面平静无波的水坛。
某种无法抗拒冲动驱使着她。
她丢开照明棒,任由那刺眼的白光滚落一旁,光线在黑色岩石上跳跃了几下便静止了。
她双膝跪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双手撑在水潭边缘,深吸一口气,将上半身猛地探入了那漆黑冰冷的水面之中。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她的头颅,浸透了她的口鼻。
想象中的窒息感并未如期而至,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失重感。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冲击,冲破了科瑞的精神防线,她的意识被强行拖入一片黑暗与混沌之中。
黑暗中,骤然炸开一片陌生的景象,不是模糊的感知,而是无比清晰的画面和声音,直接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看到了一个宏大、古老而压抑的仪式现场。
地点正是时之隙深处这片黑色岩石空地,但在此刻,这里并非一片死寂的坟场。
现如今她所看到的水坛,本是位于空地上巨大黑色祭坛的一部分。
安弥尔·伊维兰特站在祭坛中心。
她的面容与科瑞所认识的那位如出一致,她正小心翼翼地摆放着几块散发着纯净蓝光的水晶,作为仪式的能量节点。
祭坛边缘,站着一个身披宽大黑袍的男人。
他的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科瑞听到年轻的安弥尔用带着尊敬的声音称呼他:“西弗索恩导师。”
“安弥尔,集中精神。”西弗索恩的声音响起,“记住我教给你的每一个步骤。沟通时之流的节点,需要绝对的专注和纯粹的心灵。你拥有罕见的天赋,不要辜负它。”
年轻的安弥尔深吸一口气,神情更加专注。
她开始低声吟唱起复杂拗口的咒文,她双手握持着长杖,魔导水晶随着他的吟唱开始发光。
祭坛上的符文随着她的吟唱,光芒逐渐变得明亮,那些魔导水晶也开始共鸣,散发出更强烈的光辉。空气中无形的能量开始汇聚、流动。
仪式似乎进行得很顺利。祭坛中央的空间开始扭曲、波动,一个闪烁着银色流光的“节点”正在缓缓形成。
然而就在这时!
“呵呵……呵呵呵……”一阵疯狂的大笑声打破了仪式的肃穆,那笑声正是来自西弗索恩!
他猛地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张极度兴奋和贪婪的脸,他的眼中充满了狂热。
“成功了!终于要成功了!”西弗索恩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扭曲的节点,“永恒的时光!无上的力量!这一切都将属于我西弗索恩!”
安弥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吟唱戛然而止,法印也僵在半空。“导师?您在说什么?”
“说什么?”西弗索恩猛地转向她,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我亲爱的学徒,你以为我真的在意你那点可怜的天赋吗?不!我在意的是你!你,就是开启这时之节点,让我得以窃取永恒力量的最佳祭品!”
“不!”安弥尔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翻了祭坛上的一块魔导水晶。“你不能,这是禁忌,导师,你疯了!”
“禁忌?力量本身就是禁忌!”西弗索恩狂笑着,手中的魔杖闪着可怖的光芒。“为了这一刻,我等待了太久,现在,仪式已成,节点已开,你的使命完成了!用你的生命和血脉,为我的永恒之路献祭吧!”
话音未落,一束黑暗能量如同离弦之箭,狠狠射向祭坛中央孤立无援的安弥尔。
安弥尔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愤怒,她挥舞长杖,仓促间凝聚起自己所能调动的所有魔力,在身前形成一面薄薄的蓝色护盾。
轰!
黑暗能量狠狠撞在护盾上,护盾瞬间破碎!
巨大的冲击力将安弥尔狠狠撞飞,重重摔在冰冷的黑色祭坛边缘。
她喷出一口鲜血,蓝色的学徒袍被撕裂,身上出现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痛和魔力的反噬让她几乎昏厥。
西弗索恩狞笑着走近,手中的魔杖散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彩:“挣扎是徒劳的,安弥尔。接受你的命运吧!”
就在西弗索恩即将发出致命一击的瞬间,濒死的安弥尔骤然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呃啊——!”伴随着一声痛苦而决绝的嘶喊,一道纯净到极致的璀璨蓝光,猛地从安弥尔伤痕累累的身体内爆发出来,那光芒瞬间吞噬了整个祭坛,吞噬了西弗索恩惊骇欲绝的脸,吞噬了一切。
光芒中,科瑞听到了西弗索恩最后一声充满了不甘的惨叫,随即,他的身影消融、湮灭,连一丝尘埃都未曾留下。
强光过后,祭坛上一片狼藉。符文碎裂,水晶化为齑粉。
年轻的安弥尔浑身浴血,昏迷不醒地躺在祭坛中央,身上残留着微弱的蓝光。时之流的节点彻底关闭,周围扭曲的空间渐渐平复。整个仪式现场,只剩下她一个活物。
景象转换。
科瑞看到安弥尔在自己家的床上醒来。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却什么都记不清了。只有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和一种莫名的沉重感挥之不去。她听到父亲在门外焦急地与医生交谈的声音,内容是关于她突然昏迷、魔力紊乱。
接着,画面飞速流转:
父亲忧心忡忡地将她秘密送往森林深处那座与世隔绝的守望者尖塔,“休养身体”。
在塔中,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开始受到无形的限制,最初是王国边境,后来是帕特洛区域,再后来是寂静之森,最后是塔,她被迫与世界隔绝。
她收到了父亲病逝的噩耗。紧接着是兄长战死的消息,然后是姐姐难产离世……每一次至亲的离去,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在她本就孤寂的心上狠狠剜下一块。她甚至无法参与至亲之人的葬礼,只能透过高塔的窗户,远远的凝望着家的方向。
战火蔓延,流离失所的难民涌入高塔附近。
她第一次出手,用强大的力量庇护了挤在高塔中的难民,战火结束后,那些人们建立了最初的暮根镇,人们偶尔会来看她,给她带来物品,她也竭尽可能的帮助她们。
然而,时光无情,她看着那些来到塔前的人一个个老去、死去,新生的孩子长大、变老、再死去……人生如同走马灯在她眼前轮转。
而她,依旧被困在塔中,心在一次次无声的告别中逐渐冷却、封闭。
一切的一切,如同最残酷的烙印,无比鲜明、无比冰冷地刻入了科瑞的记忆深处,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绝望的重量。
科瑞猛地从漆黑冰冷的水面中抬起身子。
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脖颈汩汩流下,浸透了她的衣领。但她毫无查觉。她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无法动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握着佩剑剑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知晓真相后的绝望。
她找到了真相,也找到了解除诅咒的办法。
解除诅咒只需要复现当年的仪式,解除诅咒的仪式在哪都能进行,也无需献祭,只需要一个水坛,足够的魔导水晶和符文,以及,《时砂录》中隐藏的咒文,安弥尔需要将时间和力量全部返还给时之流,同时这些年来经过的时间会一股脑的被返回到被诅咒者的身上,这意味着解除诅咒安弥尔就会迅速老去,死亡。
“不,不应该是这样。”破碎沙哑的声音,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艰难挤出。
她猛地摇头,不愿意接受刚才看到的一切。
“吼——!!!”
阿尔伽斯卡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啸,那声音穿透了粘稠的雾气,如同受伤巨兽的哀嚎,在死寂的时之隙中疯狂回荡。
它感受到了主人灵魂深处传来的那无法言喻的悲痛和绝望。它巨大的头颅疯狂甩动,强健的龙尾如同失控地扫击着泥泞的地面。
科瑞跪坐在冰冷的黑石空地上,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目光空洞地望着那面恢复死寂的水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