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科瑞异常沉默。风声呼啸,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阴霾,那冰冷的宣告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再次降落在高塔前那片熟悉的空地上,科瑞第一次觉得那扇木门沉重如山。
推开门的瞬间,莱恩探出头,带着些许期待看着她,但科瑞脸上挤出的笑容僵硬。塔内,安弥尔正坐在旧扶手椅里。
“回来了?”安弥尔抬起头,目光落在科瑞身上。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科瑞眼中极力隐藏慌张,以及那份强装出来的笑容下的裂痕,但她并没有戳破这一切。
科瑞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关于森林见闻的轻松话题卡在喉咙里。
她走到安弥尔面前,蹲下身,像只寻求庇护的幼兽,轻轻将额头抵在安弥尔冰凉的膝盖上。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安弥尔,”科瑞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如果,我是说如果,诅咒永远也解不开,你会怎么样?”
安弥尔将手抚上科瑞细软的头发,轻柔的抚摸着,眼神游移,在思考良久后,捧起了科瑞的脸,十分认真的望向对方。
“永远?”她轻声重复,声音飘忽不定,“那大概会在某天选择结束一切吧。”她的目光越过窗外,并没有实质在看什么东西,“一直等待,本身就是另一种漫长的死亡。太累了。”
科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再次将额头抵在安弥尔膝盖上,仿佛要汲取那微薄的暖意,又仿佛想将自己藏起来。
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浸湿了安弥尔深蓝色的裙摆。
王宫深处,艾法的私人书房内灯火通明。科瑞像一头困兽般在柔软的地毯上来回踱步。她语速飞快,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急切,将“时之隙”的见闻、解除诅咒后的结果、安弥尔那句平静的“会去寻找结束的方法”……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解除诅咒,她就会死,姐,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科瑞猛地停在艾法面前,双手撑在厚重的书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眼神里交织着绝望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
艾法坐在书桌后,她面前的羊皮纸上散落着许多古老的符号和摘录。
她抬起眼,看着妹妹痛苦挣扎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也充满了沉重的无力感。
“秘档的记载…与你在‘时之隙’得到的印证吻合,科瑞。”艾法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因为西弗索恩的干扰,原本的赐福被变成了诅咒。解除,即意味着恢复原样。被延缓的数百年时间反噬。但它也确实是唯一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科瑞喃喃地重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手捂住了脸,“那我该怎么办?告诉她?看着她去死?还是瞒着她?”她的声音闷在手心里,带着压抑的哽咽。
艾法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科瑞身边,轻轻揽住妹妹颤抖的肩膀:“科瑞,她被困在那里数百年了。每一天,都是对自由的渴望和绝望的叠加。你的到来是光,但这份光照不亮真正的囚笼。她选择结束,不是不珍视你的心意,而是太累了。那是一种比死亡更漫长的折磨。”
科瑞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她,她也喜欢我的,我知道的…”她想起安弥尔偶尔流露的笑意,想起她指尖触碰野花时的温柔,想起那晚她没有挣脱的手。
“正因为或许有了一点眷恋,”艾法的声音更轻了,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才更难以忍受囚笼的永恒。给她选择吧,科瑞。这是她的人生,她唯一的自由。”
安弥尔手里拿着一片不知名的树叶,对着阳光观察叶脉的走向。
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在她宁静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当她看清科瑞脸上的神情时,那片树叶从她指间无声地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科瑞走到她面前,她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将“时之隙”的发现,解除的唯一方法,以及那必然的死亡,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空气凝固了,安弥尔静静地听着,最初是震惊,随即是深不见底的哀伤,最终,怪异地沉淀为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她微微垂下了眼帘。
“……所以,”安弥尔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平静得如同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这就是唯一的钥匙?打开门,通向终结?”
科瑞半跪在安弥尔面前,双手紧紧抓着安弥尔的手腕,泪水滚烫地滴落在深蓝色的裙裾上。
她语无伦次,声音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不!安弥尔!别选那个!求你!我…我可以每天都来!真的!我发誓!阿尔伽斯卡飞得很快!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我们可以聊天,看书,我带你去看星星,像那天晚上一样!求你了…不要选那条路…活下去…只要活着…”
她的话语像溺水者的挣扎,充满了对失去的恐惧和对“生”的执着祈求。
安弥尔静静地听着。
起初是看着科瑞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带着一丝悲悯。
但渐渐地,那悲悯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取代了。
那些被压抑在平静外表下的孤寂、绝望、愤怒,在科瑞这看似深情、实则自私的挽留中,轰然爆发。
“活下去?像这样活下去?”安弥尔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平静,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嘲讽。
她猛地抽回被科瑞紧握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科瑞猝不及防地向后踉跄了一下。
安弥尔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半跪在地的科瑞。她的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在你的世界里,‘活着’就是一切,对吗,科瑞?”她的声音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刺向科瑞,“我可以在塔中等待你的到来?像过去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窗外同样的风景,听着同样的风声,计算着你下一次到来的可能?可我的想法呢!”
她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带着一种凄厉:“就算如你所想的那样,我活着,可等你死之后,我该怎么办?!再等下一个百年?!等着下一个像你一样,带着好奇和怜悯闯入我囚笼的人,告诉我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然后施舍给我一点短暂的、虚假的热闹?然后再目送他离开?”
安弥尔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哽咽:“你就那么闯入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一切! 你让我看见了不一样的天空,让我再一次的知道被人在意、被人热烈地看着是什么感觉,你点燃了我几乎熄灭的渴望!然后呢?因为你自己的私情,你害怕失去我的痛苦,不愿让我解脱!”
她指着科瑞,指尖颤抖,声音破碎却字字诛心:“你想用你的眼泪和恳求筑起另一道围墙!你想把我永远锁在这座塔里,锁在你的‘活着’里,继续做你故事里那个需要被拯救、需要被陪伴的‘蓝发魔女’!科瑞·塔菲内丝!你的爱,就是让我在永恒的囚笼里,做你永恒的观赏品吗?!”
最后一句质问,彻底击溃了科瑞最后的防线。
“不是的安弥尔!”科瑞猛地抬起头,失声喊道,脸上血色尽失,“我绝不是那样想的!” 然而,当她的目光撞上安弥尔那双燃烧着愤怒的眼睛时,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像是被那目光灼伤,猛地低下了头,刘海瞬间垂落,将她阴郁痛苦的表情完全遮盖。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的虚弱和迷茫,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只是觉得,比起死亡,你更想活着,就如同我一般……”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指节泛白,“我,我只是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世界……”
大厅里只剩下安弥尔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科瑞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安弥尔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的年轻公主。
那燃烧的愤怒之火,在科瑞那句迷茫的“如同我一般”和无法掩饰的颤抖中,渐渐冷却、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更加深沉的、冰冷的疲惫和悲哀。
她知道的。
科瑞的爱,炽热而真诚。但这份爱,源自一个拥有无限可能、充满生命活力的灵魂。科瑞无法理解,也无法真正体会,对一个灵魂早已在百年的囚禁中被缓慢磨蚀殆尽的人来说,活着本身,就是最残酷的刑罚。她用自己的生命尺度去丈量安弥尔的深渊,注定是徒劳的。
安弥尔眼中的火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
她缓缓地坐回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声音疲惫得如同叹息:“科瑞,你永远不会明白的,这塔里的时间有多重……”
她不再看科瑞,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她渴望了一生、却永远无法真正拥有的广阔天空,声音轻得像呓语:“让我解脱吧。这是我最后的自由。”
安弥尔那句轻飘飘的“解脱”和“自由”,如同最后的审判,回荡在空旷冰冷的高塔大厅里。
科瑞低垂着头,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刘海依旧严严实实地遮盖着她的眼睛。但她的身体却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抓住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
空气死寂,只有科瑞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那是一种濒临窒息的呜咽。
几秒钟,或者几个世纪那么长。
科瑞猛地站起身,她没有再看安弥尔一眼,没有说一个字。
她像一头困兽,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那扇厚重的木门。
“砰——!”
大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又在她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塔内死寂的空气,也仿佛隔绝了她与安弥尔之间那短暂的、温暖又残酷的联系。
塔外,冰冷的狂风瞬间包裹了她,却吹不散她心头那团滚烫的名为悲伤与绝望的火焰。
阿尔伽斯卡巨大的头颅立刻抬了起来,金黄色的竖瞳在黑暗中闪烁着担忧的光芒。
科瑞几乎是扑到了阿尔伽斯卡巨大的、覆盖着深青色坚硬鳞片的颈侧。冰冷的鳞甲触碰到她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激。
“呜……” 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悲鸣终于从她喉咙深处撕裂而出。
她将额头重重抵在阿尔伽斯卡粗糙冰冷的鳞片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浸湿了坚硬的龙鳞。
阿尔伽斯卡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声,那声音像一种沉重的叹息和安慰。
它微微侧过头,巨大的、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科瑞颤抖的脊背。它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承接住契约者崩溃的重量。
科瑞的手紧紧抓着阿尔伽斯卡颈侧凸起的坚硬鳞片边缘,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鳞甲的缝隙中。皮革与粗糙的鳞片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肩膀无法控制的耸动。
泪水不断涌出,顺着冰冷坚硬的龙鳞滑落,在月光下留下蜿蜒的、闪亮的水痕。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
安弥尔那些尖锐的质问还在耳边回响——“你的爱,就是让我在永恒的囚笼里,做你永恒的观赏品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她无法反驳。
她自私吗?是的,她害怕失去,害怕那撕心裂肺的空洞。
她残忍吗?她试图用爱编织另一个囚笼,用“陪伴”的名义延缓那必然的终结。
人类的寿命,对于安弥尔而言,实在是太短暂了。
科瑞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见过生老病死,然而,当这个冰冷的现实与安弥尔那近乎凝固的漫长生命放在一起时,所带来的冲击力是前所未有的。
她回想起了暮根镇那些对安弥尔充满敬意的面孔,这些鲜活的生命,在安弥尔漫长的时光里,不过是匆匆过客。
一代人出生、成长、老去、消逝,而安弥尔,依旧坐在那座高塔的窗前,看着同样的森林,经历着相似的四季轮回。她的时间停滞了,而世界却在她身边飞速流转,物是人非。
所有的爱,对她来说,都只是一小会。
科瑞知道安弥尔那份看似冷漠疏离背后的真相,她表现得好像毫不在意,但实际上在这数月的相处中,她知道,安弥尔总是默默关心着所有人。
只不过每一次倾注情感,每一次建立联系,最终迎来的都必然是撕心裂肺的离别。这种眼睁睁看着珍视之物在眼前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在数百年里一次次上演。
这与科瑞自己完全不同。
她生活在时间正常流动的世界里。
她的朋友、家人,甚至她自己,都在同步经历着生命的旅程。
他们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虽然同样痛苦,却是生命自然循环的一部分。
更重要的是,她拥有未来,拥有改变和体验的可能。
而安弥尔,她的未来似乎只有那座塔。
她所要面对的逝去,绝不是一次两次的悲痛,而是永无止境的的绝望。
每一次新建立的联系,都像在提醒她即将到来的、注定的失去。她终于明白了安弥尔那句让我自由背后的巨大痛苦。
她理解安弥尔。
那塔里的百年孤寂,是比死亡更漫长的凌迟。
她闯入安弥尔死水般的生活,带来了光和热,亲手带来了希望,但却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想让对方不要选择那份希望。
沉痛。巨大的沉痛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
这沉痛不仅仅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永别,更是因为她看清了自己那份炽热爱意中,那无法回避的、令人心碎的残忍本质。
她的爱是真的,她的挽留也是真的,但这挽留本身,对安弥尔而言,就是一种新的酷刑。
“我明白,我都明白。”科瑞的声音破碎地埋在阿尔伽斯卡的鳞片间,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可是,好痛,阿尔伽斯卡,真的好痛啊。”
阿尔伽斯卡又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巨大的身躯微微下沉,让科瑞能靠得更稳些。
它用覆着鳞片的侧脸,极其轻微地蹭了蹭科瑞的头顶,动作笨拙却充满无声的安慰。
时间在泪水和冰冷的龙鳞触感中一点点流逝。
科瑞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身体时不时的抽动和沉重的呼吸。泪水似乎流干了,只剩下眼眶干涩的灼痛和心头那沉甸甸的、冰冷麻木的空洞。
她依旧紧紧贴着阿尔伽斯卡,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戴着手套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粗糙、冰冷、带着天然沟壑的深红色龙鳞。触感透过坚韧的皮革传来,坚硬、稳固。这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找到了一丝支点。
阿尔伽斯卡陪伴她经历过无数次战斗、冒险和生死关头。
它是力量,是伙伴,是沉默的依靠。此刻,它冰冷的鳞片和沉稳的存在,像在无声地告诉她:痛是真实的,悲伤是真实的,爱也是真实的,但生命依然需要向前。
她需要时间。
不是用来逃避,而是用来消化这撕心裂肺的沉痛,用来凝聚那微乎其微的、履行承诺的勇气。答应安弥尔,意味着亲手送她走向终结。这需要的力量,太过沉痛了。
科瑞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她生疼的喉咙一阵紧缩。
她终于抬起头,离开了阿尔伽斯卡的颈侧。
她的脸上泪痕纵横交错,眼睛红肿得可怕,那份破碎的痛苦之下,挣扎着浮现出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和决绝。
她看着阿尔伽斯卡那双倒映着她狼狈身影的金黄色竖瞳,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老伙计,” 她抬起戴着战术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红龙坚硬的脸颊,“再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然后,我们送她走。”
阿尔伽斯卡巨大的头颅温顺地低下,主动蹭了蹭科瑞的手心。它理解了。
科瑞最后望了一眼紧闭的塔门,那门后是她此生无法承受之重,也是她必须履行的承诺。
她咬紧牙关,将最后一丝软弱的呜咽咽回喉咙,利落地翻身跃上龙鞍。
“走。” 她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不再颤抖,“去森林那边,离塔远点的地方。”
阿尔伽斯卡展开巨翼,载着它心碎的契约者,在清冷的月光下滑翔,飞向森林深处更浓的黑暗。
科瑞挺直了背脊,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
她需要那片黑暗,来独自舔舐伤口,来积攒那放手让她自由的最后的勇气。时间,她只需要一点点时间,来学会如何告别。
塔内,莱恩望着跑出去的科瑞,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他开口道:“不追出去吗,主人?”
安弥尔只是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