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科瑞再次回到塔前,已是三日后的清晨。
她的步伐沉重却坚定,肩上背负着一个小小的、精心准备的包裹——里面装着仪式所需的所有材料。
这包裹本身,就是她对安弥尔最终选择的回答。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塔内依旧静谧。
安弥尔站在窗前,一如往常,只是她的身影在斜阳下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单薄。
听到门响,她转过头,那双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科瑞的身影。
“科瑞……”安弥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科瑞没有立刻走向她,而是先将包裹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圆桌上,然后才走到安弥尔面前。
目光深深地看着对方。
“那天,”安弥尔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深蓝色的裙摆,声音低微,“我很抱歉。那些话太尖锐了,很多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我知道你的心意,科瑞,我一直都知道。”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我也是喜欢你的。很喜欢。你的光芒,你的勇气,你带来的每一丝暖意都无比珍贵。”
科瑞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忍的酸涩冲上眼眶。
她缓缓凑近安弥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覆上安弥尔冰凉的手背。
“我明白,安弥尔。”科瑞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明白那些话背后的痛苦。该道歉的是我,是我太自私,只看到了自己的恐惧,忽略了你真实的想法。”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我知道的,正因为知道,才更清楚我的挽留对你而言,是另一种酷刑。我不能那么做。”
安弥尔的泪水也无声地滑落,滴在她们交叠的手上。
她反手紧紧握住科瑞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抓住这最后真实的触感。
“是时候该结束了。”安弥尔的声音破碎,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痛楚,“这漫长的等待,这无尽的孤寂,是时候画上句点了。科瑞,谢谢你最终愿意理解,愿意放手。”
两人就这样依偎在窗边,额头相抵,无声地哭泣着,逐渐升起的晨光包裹着她们,像一场盛大的、悲伤的告别仪式。
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脸颊和衣襟,为了无法挽回的别离,为了那份在绝境中萌芽却又注定无法长久绽放的爱恋。
所有的误解、愤怒、指责都在这一刻消融,她们和解了,在这通往终结的门槛前。
当太阳完全升起,明亮的光线照射入塔内。
科瑞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着最后的勇气。
她站起身,走到小圆桌前,动作稳定地解开了包裹。
包裹里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几块上成的魔导水晶,最重要的水坛早已被放置在了塔外的空地上。
安弥尔根据从《时砂录》中解读出来的信息,复现着那天的仪式,随着最后一个符文的落下,最后一块魔导水晶被摆放整齐,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完成。
“准备好了吗?”科瑞的声音响起。
安弥尔看着这一切,眼神异常平静,她拿着久未曾使用过的长杖,她微微颔首:“嗯。”
安弥尔深吸一口气开始低声吟唱起复杂拗口的咒文,魔导水晶随着她的吟唱散发出光芒,祭坛上的符文也逐渐变得明亮起来,就如同那天一样,但不会造成任何伤亡。
随着祭坛中央的空间开始扭曲,这个仪式算是完成了,安弥尔将手伸向那个扭曲的空间,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感到一股冰冷的力量,顺着指尖流向这个扭曲的空间。
“时之流,我将从你那借来的力量与时间尽数归还于你!”
耀眼的光闪过,祭坛消失不见了,安弥尔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自由。
诅咒被解除了,而安弥尔的时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她的身体开始成长,年龄逐渐增加。
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安弥尔微微眯起了眼,抬起手挡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新生的茫然与好奇。
“科瑞,在最后的时间里,我想看看暮根镇。”这大概就是安弥尔最后的请求了吧。
她们去了暮根镇,喧闹的集市声浪扑面而来,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刚出炉面包的焦香、新鲜蔬果的清甜、皮革鞣制的微腥、牲畜的气息……这一切对安弥尔来说恍如隔世。
她好奇又有些无措地看着那些大声吆喝的货郎、奔跑嬉闹的孩子、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
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将一朵小小的雏菊塞到安弥尔手里,安弥尔愣了一下,接过那抹嫩黄,对着小姑娘露出陈澈的小腿。科瑞站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感觉着那指尖细微的颤抖。
她们去了老板力荐的店铺,好好享用了丰盛的一餐,虽然为了尝到每样食物而都点了一份,在最后才发现完全吃不下,不过没有浪费,全都喂给了阿尔伽斯卡,在结账前,老板摆摆手说不用了,算是对魔女大人的回馈。
科瑞带着安弥尔在镇子里来回走动,尽可能的体验此前未能接触的事物,临近末了,安弥尔感叹着暮根镇的美丽。
最后她们去了森林边缘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
科瑞脱下靴子,卷起裤腿,像个孩子一样踩着冰凉的河水,不断的踢腿溅起水花。安弥尔坐在岸边一块平坦的大石上,裹着科瑞硬给她披上的斗篷,看着科瑞笨拙地想抓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却屡屡失败,忍不住笑出了声。
衰老的痕迹在傍晚变得再也无法忽视,她们回到了高塔,当科瑞端着温水走进安弥尔的房间时,看到安弥尔正对着梳妆台,镜中映出的人影,眼角的细纹如同被骤然刻下,皮肤失去了最后一点年轻的光泽,显出一种松弛的灰败,那头曾经如流光般的蓝色短发,也失去了大部分光泽,变得干枯黯淡,甚至夹杂了几缕刺目的银丝。
时间在她身上快速的流逝着。
安弥尔看着镜中的自己,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以及深沉的疲惫。她慢慢转过身,看向僵在门口的科瑞,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那样力不从心。
“科瑞,”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帮我把莱恩叫来好吗?”
莱恩就在门外,于是很快跑了进来,看到安弥尔的样子,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他紧紧咬着嘴唇,抱着布偶的手用力得指节发白。
安弥尔对他招招手,少年立刻扑到她腿边,将脸埋在她的膝上,小小的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安弥尔用变得有些颤抖的手,抚摸着莱恩的脑袋,“莱恩,以后,就跟着科瑞。”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眼眶通红的科瑞,那目光复杂而悠长,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科瑞会…照顾好你的。”她轻轻拍了拍莱恩颤抖的肩膀。
莱恩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看安弥尔,又看看科瑞,最终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自己的主人主动提出要求:“我希望留在暮根镇,留在这个您存在过的地方,镇长愿意收留我,您不用担心的。”
“是吗,那也好哇。也好。”安弥尔扯起笑,安抚着莱恩。
——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安弥尔靠在床上,呼吸也变得有些费力。
窗外的月光,却似乎再也照不进这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屋子。
“科瑞,”安弥尔再次开口,声音更加微弱,却异常清晰,“过来。”
科瑞依言走到她身边,半跪下来,握住她冰凉枯瘦的手。那双手曾经翻动过无数书页,此刻却轻得像一片羽毛。
安弥尔的目光落在科瑞脸上,眼睛因为急速的衰老而显得有些浑浊,却依旧努力地凝聚着最后一点光亮。
她看着科瑞通红的眼眶,看着那里面翻涌的、毫不掩饰的悲痛和爱意。一个极淡、极其虚弱的微笑浮现在她布满细纹的唇角。
“我真的很喜欢你,科瑞。”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重重砸在科瑞的心上,“谢谢你,照亮了我最后的时间。”
她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想触碰科瑞的脸颊,却在半途无力地垂落。
科瑞立刻抓住那只手,将它紧紧贴在自己布满泪痕的脸上。安弥尔的指尖感受到那滚烫的湿意。
“但我想,我终究,更想得到这份解脱。”安弥尔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我做不到…在塔中一直等待你的到来…如果…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我真想…和你一起冒险…”她的目光渐渐涣散,穿透了科瑞,投向更遥远的地方。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贴在科瑞脸上的那只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变得冰凉而沉重。那双注视着科瑞的眼眸,缓缓地、永远地阖上了。
新的一天到来了,窗外,阳光依旧灿烂,鸟鸣声清脆地传来。
高塔的房间里,只剩下科瑞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和门外莱恩终于爆发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葬礼很简单,就在高塔外那片被森林环绕的空地上举行,那里曾经举办过很多次收获季庆典,而这次,迎来了高塔主人的葬礼。
一口朴素的木棺静静地躺在那里。
没有繁复的宗教仪式,只有暮根镇的居民们自发地、沉默地围拢过来。
有曾被安弥尔用草药救治过的猎人,有受过她魔法庇护免于野兽侵袭的樵夫,有得到过她悄然帮助的孤寡老人,他们脸上只有沉沉的悲伤和感激。
莱恩穿着科瑞为他准备的一身干净黑衣,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
他走到棺木边,将那个那个视若珍宝的兔子布偶,放在棺椁上面,他低着头,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和茫然。
他默默地退回到科瑞身边,小手紧紧抓住了科瑞的衣角。
科瑞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只有那双通红的眼睛,泄露着内心的痛苦。
她站在棺木前,朝里面扔了一枚对戒,而另一枚则好好的佩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沉默哀伤的村民,最后落在棺盖上,土逐渐覆盖了棺椁,但她仿佛能透过那层木板,看到里面安弥尔沉睡的、布满时间刻痕的面容。
她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是素净的白色,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她曾无数次在深夜的烛光下,在阿尔伽斯卡宽阔的背上,在短暂的休息间隙,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炽热又绝望的爱语和承诺,密密麻麻地写在上面。
每一个字,都曾是她绝望的祈祷和卑微的挽留。如今,它已无处投递。
科瑞走到空地中央临时搭建的柴堆旁。那里,安弥尔留下的、那些她翻阅了无数遍的厚重典籍,那些承载了她百年孤寂时光的物件,已被整齐地堆放着。
科瑞将那封厚厚的、承载了无数未竟之语的信,轻轻放在典籍的最上方。白色的信封在深色的书脊上格外刺眼。
安弥尔说要将她的所有物件都烧掉,她想和伊维兰特家一样消失在历史中,怎么可能会忘呢,她想,她还记得安弥尔,莱恩还记得安弥尔,现在暮根镇的镇民也记得安弥尔,她拿起火把。
火焰跳跃着,映亮她毫无血色的脸和眼中破碎的光。她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火把倾斜,明亮的火焰瞬间舔舐上干燥的木柴边缘,发出噼啪的轻响,火苗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古老的纸张和书册。
炽热的火焰升腾而起,扭曲着空气,发出猎猎的声响。那封白色的信,在火焰的边缘迅速卷曲、焦黑,最终被橙红色的火舌彻底吞没。
就在信纸完全化为灰烬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极其微弱的蓝色光芒在火焰中一闪而逝。仿佛有无形的气流卷动,几缕细微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轻烟从火焰中袅袅升起,盘旋着,像几只刚刚挣脱束缚的、虚幻的蝴蝶,乘着火焰带来的上升气流,轻盈地、执着地向着高空飞去,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守望者尖塔那指向天空的、孤寂的塔尖之上,融入了无垠的蓝天。
科瑞仰着头,目光追随着那几缕消散的蓝光,直到脖颈发酸,直到火焰的热浪灼痛了她的脸颊。
泪水终于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她冰冷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脚下新生的、翠绿的草地上。她身旁的莱恩,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衣角,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仪式结束了。
人群在低低的啜泣和叹息声中,沉默地散去,回归他们各自的生活。
森林的空地上,只剩下燃烧殆尽的灰烬堆,散发着袅袅余烟和焦糊的气息,以及墓碑,那下面安葬着安弥尔。
科瑞没有立刻离开。她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只属于她和安弥尔的时间。
她独自一人,走到了高塔下,安弥尔房间正对着的那片草地上。
月光清冷地洒落,勾勒出高塔孤寂的剪影。她靠着冰冷的塔壁坐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安弥尔曾经站在窗边时留下的气息。
不知坐了多久,她突然在衣服口袋中摸索到了一个小袋子,那是一束被小心割断的、失去了所有光泽的银白色发丝。
不知何时被安弥尔装进了她的口袋之中,那像冬天的雪。
发丝枯涩、脆弱,缠绕在她带着薄茧的手指上,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安弥尔给予她这束断发究竟是何种意味,科瑞已无从得知。
她将白发举到眼前,月光穿过发丝,几乎能看到它们内部干枯的纤维。这束白发,是时间在她身上肆虐后留下的最直接、最残酷的印记。
它代表着流逝,代表着无可挽回的衰老,代表着那被诅咒的数百年时光在短短一日内的疯狂反噬,最终夺走了她。
科瑞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伤、愤怒、不甘和深深无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
她紧紧攥着那束白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想抓住那已然消逝的生命,想对抗那不可抗拒的时间洪流。泪水无声地滑落。
然而,夜风带着森林特有的凉意吹拂而来,轻轻撩动着她额前的碎发,也拂过她紧握的手心。
那束枯脆的白发在风中微微颤抖。
科瑞的目光落在掌心。那束白发在月光下显得如此脆弱,如此轻。
它承载不了她的愤怒,也挽留不住逝去的爱人。它只是时间碾过后的残骸,是安弥尔最终选择的、解脱之路的沉默见证。
紧握的拳头,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
她摊开手掌,任由那束失去光泽的银白发丝暴露在清冷的月光和夜风之下。
风,似乎更温柔了些,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轻轻地、执着地,将那一缕缕纤细的白发从她的掌心剥离。
发丝在月光下轻盈地飘散开来。它们打着旋儿,乘着夜风,忽上忽下,向着森林的深处,向着无垠的夜空,悠悠荡荡地飘去。
一缕白发拂过她的脸颊,留下冰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然后便融入了更广阔的黑暗。
科瑞仰起头,目光追随着那些飘散的白发,直到它们彻底消失在幽暗的林影和朦胧的月色之中,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仿佛安弥尔最后的存在,也随着这束断发,被风温柔地带走了。
掌心空了。
心,似乎也空了一块,被风吹得冰冷、麻木,却又奇异地,不再那么尖锐地疼痛。
她维持着摊开手掌的姿势,久久地伫立在塔下,像一尊融入夜色的石雕。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高塔孤寂的阴影重叠在一起。
风带走了白发,也带走了她心中最后一丝试图紧握的、徒劳的挣扎。
剩下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名为失去的空旷,以及那被风吹干的泪痕下,无声的哀悼。
“阿尔伽斯卡。”她的声音沙哑地响起,打破了沉寂。
一声低沉而浑厚的龙吟回应了她。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阿尔伽斯卡降落在空地边缘,深青色的鳞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它金黄色的竖瞳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契约者。
“老伙计,”科瑞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我们走。”
阿尔伽斯卡展开遮天蔽日的巨翼,强劲的后肢猛地蹬地,沉重的身躯腾空而起。
气流呼啸着卷起地上的草屑和灰烬。科瑞最后回望了一眼地面。
那座囚禁了百年孤寂与短暂温暖的高塔,那堆渐渐冷却的灰烬,那孤零零的墓碑,都在视野中急速缩小,最终化为森林墨绿色背景上几个微不足道的黑点。
阿尔伽斯卡发出一声高亢悠远的龙吟,穿透云层,载着背上沉默的乘客,向着王都的方向奋力飞去。
越飞越高,凛冽的高空气流如刀锋般刮过脸颊。
科瑞没有低头,只是挺直了背脊,任由冰冷的狂风吹干脸上残留的泪痕。前方,是广袤无垠、却再也无法完整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