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刚停在东宫偏殿外,我便听见殿内传来的笑语声。宫女掀开帘布时,烛火的暖光洒在石阶上,映出一道道晃动的人影。
“娘娘到——”
通报声拖得老长,殿内喧闹声骤然一静。我缓步迈上台阶,视线扫过厅中众人。太子端坐主位,裴慎之在他身侧,苏挽晴坐在左侧最靠近他的位置,见我进来,微微低头,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你来得正好。”太子抬眼看向我,声音温和,“今日设宴庆贺裴大人查案有功,特意请你来一同饮一杯。”
我垂眸行礼,脚步不急不缓地走到右侧空席坐下。酒盏已满,我端起轻抿一口,温热的酒液滑入喉中,却激不起半分暖意。
“殿下厚爱,臣妾愧不敢当。”我放下酒杯,目光掠过裴慎之,又落在太子脸上,“只是……未曾听闻设宴之事,来得仓促,倒显得失礼了。”
太子笑了笑,端起酒杯:“临时起意,未及告知,沈妃莫怪。”
我点头应下,心下却已明白,这宴,不是为裴慎之庆功,是冲我来的。
酒过三巡,殿中气氛愈发热闹。几杯下肚,有人开始高谈阔论,也有人借着醉意调侃玩笑。太子始终含笑听着,偶尔接几句,却始终不曾与我多言。
直到苏挽晴轻轻“哎呀”一声,手中酒盏滑落,清脆的碎裂声惊得众人一愣。
“臣妾……臣妾失手了。”她慌忙起身,指尖微颤,声音哽咽,“请太子恕罪。”
太子立刻示意宫女收拾,语气柔和:“无妨,你身子不适,不必拘礼。”
我看着她低垂的脸,忽然觉得好笑。这般柔弱,这般楚楚可怜,连我都快被她骗过了。
“苏美人真是性情中人。”我端起酒杯,淡淡开口,“难怪太子常在偏殿留步,连今日设宴,都特意安排你在我对面。”
席间一片寂静,几道目光在我和太子之间来回游移。
太子眉心微蹙,却未说话。
苏挽晴抬起头,眼角泛红,声音更显凄婉:“臣妾……只是想起当年在相府时,沈娘娘待我如亲妹,如今却似陌路……心中难过,才失了分寸。”
她这话一出,席间几人低声叹息,竟真有人替她惋惜起来。
我看着她,嘴角微微勾起:“你说的是那幅画吧?”
她瞳孔微缩,但很快垂下眼帘:“娘娘记得就好。”
“我记得。”我缓缓道,“那幅画,是我弟弟病中所绘。题字之人,也是他。”
我话音落下,殿中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苏挽晴手指紧握衣袖,指节发白。太子终于放下酒杯,神色沉了几分。
“你若念旧,不如去问问当年是谁将那画送入东宫,又是谁趁我弟病重时将其调换。”
我声音不大,却足够席间诸人听清。席末几名宾客脸色微变,有人悄悄低下头,生怕被牵扯其中。
苏挽晴嘴唇微张,却说不出一个字。
太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够了。”
我转头看他,目光平静如水:“殿下以为呢?”
他盯着我许久,忽然轻笑一声:“你今日,倒是话多了些。”
“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我端起酒杯,仰头饮尽,“有些事,藏得太久,反倒容易生锈。”
裴慎之忽然起身,端着酒杯朝我走来。
“娘娘高见。”他在我席前站定,笑意不达眼底,“只是……有些真相,知道太多,未必是福。”
我抬头看他,眼神不闪不避:“裴大人说得是。可有些棋局,落子无悔。”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片刻后点头:“娘娘果然与众不同。”
他转身归座,席间气氛却再难轻松。
太子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等,等我露出破绽,等我失控。
但我没有。
我依旧镇定自若地饮酒、夹菜,仿佛今日不过是寻常家宴。
直到我觉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辞。
“今日酒已尽兴,多谢太子款待。”我福身行礼,动作优雅从容。
太子忽然开口:“沈知遥。”
我回头看他,目光澄澈:“殿下?”
他望着我,缓缓道:“你可知今日为何设宴?”
我轻笑:“自然是为了试探。只是太子,试探错了人。”
我转身离去,身后一片沉默。
走出殿门时,我听见身后传来酒杯落地的脆响。
夜风拂面,吹散了殿内的压抑。我缓步走向轿子,心跳平稳如常。
明日朝堂,尚有大事待议。
回宫途中,轿子忽然停住。
“怎么了?”我问道。
“回娘娘,前方似有人拦路。”轿夫低声禀报。
我掀开帘布一角,果然看见前方站着一名宫装女子,背影单薄,却站得笔直。
是苏挽晴。
她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缓缓转过身来。月光映在她脸上,映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娘娘。”她轻声道,声音颤抖,“我只是想问一句……你还记得那年冬夜,你披着斗篷送我去东宫时说的话吗?”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继续道:“你说,‘愿君安好’。”
我沉默片刻,终是开口:“我说过。”
她咬唇,泪水终于滚落:“那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留下那句话?”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轿子重新抬起,穿过她身边时,我听见她低声呢喃:“若早知今日……我宁愿从未进过这宫门。”
我闭上眼,心中却毫无波澜。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清晨,我梳洗完毕,换上素雅宫装,吩咐宫女备轿。
“娘娘要去何处?”宫女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看着镜中自己,嘴角微扬:“今日朝堂有大事,我这个废后,也该去听听。”
宫女怔住,却不敢多问。
我走出寝殿,阳光正好,照得青砖上的露珠闪闪发亮。
轿子一路向东宫而去,沿途宫人低头行礼,无人敢多言。
我坐在轿中,手指轻轻摩挲袖口,那里藏着一封密信——弟弟临终前写下的最后一封信。
他知道的,远比我想象得多。
而今日,便是揭开一切的时刻。
轿子停在紫宸殿外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我掀帘下车,晨风裹着露水扑面而来,吹得鬓角碎发轻轻飘动。
朝臣们三三两两地往殿内走,见我出现,脚步一顿,目光纷纷投来。有人低声交谈几句,又迅速移开视线。
我缓步迈上台阶,指尖抚过袖中那封密信。弟弟临终前写下的字迹还清晰如昨,墨迹已褪色,话却仍锋利如刀。
“娘娘……”宫女轻声提醒,“您真的要去吗?”
我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大殿。
殿内早已站满官员,太子立于御案前,神色沉静。裴慎之在他身侧,一身青衫衬得他愈发清冷。两人低语几句,察觉我进来,同时转头。
我走到殿中,福身行礼:“臣妾见过殿下。”
太子看着我,眼神里藏着审视:“沈妃今日倒是早。”
“事关重大,不敢怠慢。”我语气平静,直起身来。
裴慎之微微一笑,缓步走来:“娘娘手中所执,可是圣旨?”
我低头看了眼藏在袖中的黄帛,抬眸看他:“大人倒是眼力好。”
他笑意不减,声音却压低了几分:“有些事,娘娘最好三思而行。”
我淡淡道:“我一向行事,从不后悔。”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未再多言,转身归列。
太子终于开口:“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他抬手示意,一名内侍捧着一卷圣旨走上前,缓缓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我静静听着,直到那句“废后之事,宜速决断”响起,殿内众人皆屏住呼吸。
太子看向我,声音温和:“沈知遥,你可知罪?”
我垂眸片刻,随即抬头,目光坚定:“臣妾不知。”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
太子眉心微蹙:“你胆敢抗旨?”
我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那封密信,高举过顶:“臣妾手中,是先帝遗诏副本。”
殿内瞬间安静。
我继续道:“当年先帝病重,曾留下遗诏:若沈氏无罪,不得废后,违者视为欺君。”
我扫视众人,语气不急不缓:“请问太子,这道圣旨,可有提及此事?”
太子脸色微变,裴慎之也微微皱眉。
“沈知遥。”太子声音沉了几分,“你手中之物,可有印鉴?”
我点头,将信递出:“请太子查验。”
内侍接过,呈至御案前。太子亲自翻开,脸色逐渐阴沉。
“此印……确为先帝亲笔。”
我静静看着他,心中却已明白,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娘娘此举,意欲何为?”裴慎之忽然开口,目光锐利。
我望向他,唇角微扬:“我只是想问问,是谁,在先帝驾崩后,悄悄销毁了这封遗诏的正本?”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太子缓缓合上信纸,抬头看我,眼中已有怒意:“你想说什么?”
我向前一步,声音清晰响亮:“我想说,废后之争,不过是幌子。真正的棋局,早在先帝驾崩那日便已落下。”
我环视四周,众臣神色各异,有人惊愕,有人沉默,也有人低头不语。
“今日朝议,不止是废后,更是清算。”我缓缓道,“谁在幕后操纵,谁才是真正意图夺权之人,想必诸位心中,都有数。”
我话音落下,殿中一片骚动。
太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沈知遥,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望着他,目光平静:“我只是想问一句,你是否,真以为自己是棋手?”
他眼神骤然一寒。
就在这时,殿外忽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报——!”一名内侍疾步闯入,跪地叩首,“太后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纷纷行礼,我却只是微微屈膝,目光落在太后身上。
她今日穿得素雅,却气势逼人,步履稳健地走入大殿,目光在我和太子之间停留片刻,最终落在我身上。
“哀家听说,今日朝议,关乎废后?”她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迎上她的视线,缓缓点头:“是。”
太后走近几步,目光扫过御案上的密信,神色不变。
“哀家记得。”她缓缓道,“先帝临终前,确实提过一封遗诏。只是……它不该出现在今日。”
我心头一震。
“娘娘的意思是?”我试探性地问。
太后看着我,唇角微微扬起:“你以为你找到了真相,其实,你只是踏入了更深的局。”
我盯着她,心中警铃大作。
就在这时,裴慎之忽然开口:“太后娘娘说得是。有些棋,不是娘娘能下的。”
我转头看他,他目光幽深,仿佛在说:你知道的,还不够。
我攥紧袖口,心中却已明了——这盘棋,远比想象中复杂。
太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柔和:“哀家一直很喜欢你,沈知遥。聪明、冷静,可惜……你太急了。”
我抬起头,与她对视。
“娘娘觉得,什么才不算急?”我反问。
太后叹息一声,收回手:“时机。”
我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那娘娘可否告诉我,真正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太后看着我,良久未语。
最终,她缓缓道:“当你不再急于求胜的时候。”
我心头一震,却未再追问。
她转身离去,脚步轻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殿内恢复安静,众人目光再次聚集在我身上。
太子缓缓开口:“沈知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望着他,嘴角微扬:“今日,我说完了。”
他盯着我许久,终于点头:“好。”
我缓步退至殿侧,看着朝臣们低声议论,心中却清楚,这一战,还未结束。
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