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被晨露打湿大半,青砖缝隙里渗着水汽。我倚在轿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袖中圣旨的边缘。弟弟昨夜送来的密信还压在心头,那句“太子爷年少时曾私会一女子于城郊别院”像根刺扎进骨缝,越想越疼。
外头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钟响,惊得轿子微微晃了晃。我掀开一角帘布,望见慈宁宫朱红大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往日这时宫中早该热闹起来,今日却静得出奇,连檐角铜铃都仿佛忘了摇晃。
“娘娘到了。”小太监低声禀报,声音里透着几分迟疑。
我抬脚迈下轿阶,青石板上结着薄霜,靴底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殿门口的小太监欲言又止,终是低头退到一旁。我径直穿过月洞门,檀香扑面而来,混着些许潮湿的霉味。
大殿深处传来木鱼声,一下一下,敲得人心里发慌。
“臣妾参见太后。”我福身行礼,余光瞥见供桌上几盏长明灯忽明忽暗。太后背对着我坐在蒲团上,手中经卷摊开半卷,却迟迟不见她翻页。
木鱼声戛然而止。
“你来得比我想的要早。”太后缓缓起身,衣袖扫过蒲团时带起一阵香灰。她转身时目光落在我脸上,眼神晦暗不明,像是看穿了什么。
我上前两步,声音压得极低:“臣妾想问太后一事。”
“可是为了苏婉儿?”太后竟先开口,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既已查到相府旧仆,想必也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
我心头一震,指节不自觉地收紧:“太后为何隐瞒?当年母亲遗书上分明写着‘苏婉儿’三字,可如今——”
“你以为自己是真心被选中的?”太后轻笑一声,打断我的话。她缓步走向供桌,指尖抚过一个牌位的边缘,“沈家嫡女也好,苏家孤女也罢,在帝王眼里不过都是棋子。”
我喉头发紧,却仍硬撑着问:“那太子他——”
“他自然不知。”太后转过身,目光如炬,“你以为本宫为何要抹去苏婉儿的存在?若让他知晓当年那个城郊别院里的女子才是真命天女,这江山还能安稳?”
殿内烛火猛地一跳,映得太后半张脸陷入阴影。我站在原地,只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原来从一开始,我便不是他心上人的替身,而是连替身都不如的替代品。
“既然太后知情,为何当初允了这桩婚事?”我咬牙问道,声音有些发抖。
太后垂眸,似是在叹息:“你以为这门亲事是为了拉拢相府?错了。真正的原因,是你与苏婉儿有七分相似的脸。”
我浑身一颤,耳边嗡嗡作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他大婚那夜守着画像坐到天亮,难怪这些年他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我不过是借了别人的皮囊,做了别人故事的续集。
“臣妾有一事相求。”我强忍着心头翻涌的情绪,从袖中抽出圣旨,“请太后恩准废后。”
太后看着我许久,忽然笑了。那笑容里竟带着几分怜悯,几分释然:“你既已明白,何须再问?”
她伸手接过圣旨,指尖拂过封印时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什么。我望着她将圣旨收入袖中,忽然注意到她袖口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笺——那纸张质地与弟弟送来的密信极为相似。
“多谢太后。”我转身欲走,脚步却被她的声音留住。
“你以为只有你知道这些?”太后声音淡淡的,却让我脊背发凉,“他早已知晓你会来,也早料到你会如何选择。”
我回头,只见太后已重新坐下,手中木鱼再度敲响。一下,两下,像是催命的钟声。
走出慈宁宫时,晨风掠过庭院,吹散了檐角最后一片枯叶。我停步远眺皇宫重重屋脊,朝阳刺得眼眶发酸。指尖抚过袖中空荡荡的位置,想起新婚夜无人掀盖的红绸,想起弟弟临终时的话:“姐,别委屈自己。”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猛然回头,只见廊柱后闪过一道黑影。那身形太快,我只看清一抹玄色衣角——与东宫窗外那道暗卫的身影如出一辙。
我缓缓勾起嘴角,眼中寒意渐深。既是棋子,便休怪我掀了棋盘。
我缓步走下石阶,每一步都踩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晨光斜斜地洒在台阶上,却照不进我心底的阴影。弟弟昨夜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太后方才的话语却已将一切真相撕得粉碎。
走到宫门前,我停住了脚步。殿内传来太后继续敲击木鱼的声音,一声声像是催命符,又像是一场送别的挽歌。
“娘娘……”守门的小太监迟疑着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有理会,径直穿过朱红宫门。刚踏出门槛,一阵风掠过,带着几分寒意钻入衣领。我缩了缩肩膀,忽听得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是太后出来了?
我转身,却只见空荡荡的庭院。晨雾还未散尽,远处的宫殿轮廓模糊不清,似隐若现。风掠过檐角,铜铃轻轻晃动,发出微弱的声响。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慈宁宫今日太过安静,连寻常该有的宫人走动声都没有。往日即便太后诵经,也不会这般死寂。
心头升起一丝疑惑,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刚走出十来步,我猛地停下——那抹玄色身影再次出现在余光里。
这次我反应更快,猛地回头,却只看到廊柱后一道影子迅速隐去。不是暗卫,还能是谁?
我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竟连我来慈宁宫都要盯着?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还是说……他早已预料到我会来问太后这些事?
“娘娘,您的轿子已在宫门外候着。”小太监追上来轻声提醒,语气里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我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越是接近宫门,心跳越是急促。我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已经暴露了太多情绪,太后也察觉到了我的动摇。
可我不怕了。
走到宫门外,我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笼罩在晨雾中的慈宁宫。太后坐在殿中,依旧在敲木鱼,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登上轿子。
“回东宫。”我低声吩咐。
轿帘落下的一瞬,我听见外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靠近。是那个暗卫?
我靠在轿中,手指摩挲着袖中空荡荡的位置。圣旨已被太后收走,可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既已料到我会去慈宁宫,想必也料到我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可他不会想到,我早已不再是他手中任人摆布的棋子。
轿子缓缓抬起,穿过宫道,阳光透过帘布洒进来,落在我的指尖。我望着那点光斑,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
既然你不愿正眼看我,那就别怪我让你看清我的手段。
轿子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我皱眉问道。
外面传来轿夫低声的回应:“前面有贵人出行,仪仗挡了路。”
我掀开一角帘布,果然看见前方一队人马缓缓而行,为首之人身着玄色蟒袍,腰间玉带熠熠生辉。
是太子。
他今日不在东宫?
我心头一紧,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他骑在马上,神情冷峻,目光却并未向这边看来,仿佛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可那名站在他身侧的男子,却忽然抬头看向我这边。
是裴慎之。
我心头一震,连忙放下帘布。裴慎之素来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谋臣,一向冷静沉着,今日为何会随太子出行?
轿子迟迟未动,我心中隐隐浮起一丝不安。
忽然,外面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娘娘,请留步。”
我心头一跳,果然是他来了。
片刻后,帘布被轻轻掀起,裴慎之站在轿前,神色平静,目光却透着探究。
“娘娘今日去了慈宁宫?”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我抬眸看他,语气平静:“不过是例行请安罢了。”
裴慎之微微一笑,目光却未从我脸上移开:“是吗?可据我所知,太后今早并未见任何人。”
我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或许是巧合。”
裴慎之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娘娘,有些事,不该知道的,最好不要知道。”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裴大人是在提醒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退后一步,朝轿夫点头示意:“让路。”
轿子重新抬起,我靠在轿中,手指紧紧攥住袖口。裴慎之的话意味深长,他究竟是受谁指使?
是太子,还是另有其人?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太后最后那一抹笑容。
“你以为只有你知道这些?他早已知晓你会来,也早料到你会如何选择。”
原来,他早就在等我这一手。
好啊,既然如此,那就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棋手。
回到东宫时,天色已大亮。宫人们照常忙碌,仿佛昨日之事从未发生。
我步入寝殿,刚坐下,便听宫女禀报:“太子爷到了。”
我抬起头,只见太子缓步走进来,神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异常。
“回来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起身行礼:“见过太子。”
他摆了摆手,走到案前坐下,随手翻阅桌上奏折,仿佛只是寻常一日。
可我知道,他一定已经知道了我去慈宁宫的事。
“今日晨间,你可是去了慈宁宫?”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试探。
我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坦然:“是,去请安。”
他抬眼看向我,眼神幽深:“太后可说了什么?”
我微微一笑:“不过是寻常问候,并无特别之处。”
他静静地看着我,良久,忽然轻笑一声:“是吗?”
我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知道我在隐瞒,我也知道他早已看穿一切。
可我们谁都不会先挑明。
因为这一刻,胜负未分。
而我,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沈昭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