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三人

一、初更

戌时的鼓声刚落，关城便像被一只巨手缓缓按进夜色里。白日里饿鹰般的北风此刻也倦了，只在垛口间低低徘徊，卷起细碎的雪尘，像替谁悄悄拭去刀上的血迹。

城头悬着两盏素灯，灯罩被寒雾洇出一层乳白的光。灯下，楚昭倚着女墙，一管紫竹长笛横在唇边，指尖轻按，笛声先是一缕，继而清越如洗，仿佛从雪原尽头迤逦而来，带着南楚水乡的潮意，落在此处，便成了冰面上的月光。

他今日未着王爵华服，只穿素青窄袖棉袍，腰间悬一块墨玉，玉下坠着赤红流苏，风一过，流苏与笛穗交缠，像一截不肯熄灭的火舌。笛声里，有雁落平沙的辽阔，也有柳渡烟波的柔软，更深处，却是一丝几不可闻的哽咽——像少年时被迫离京的那一夜，他隔着十里灯火回望，却只看见自己长长的影子。

二、和笛

时安上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只温酒的铜壶。

她原在军医帐煎药，听见笛音，指尖不自觉便松了蒲扇。那声音像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她绕过垛口、马道、箭楼，一步步登上城头。

月色极淡，如一层薄霜铺在她肩头，衬得眼尾那点朱砂痣愈发鲜明。她将铜壶放在城砖上，拂了拂鬓边碎发——那里还沾着药炉里的苦雾，与笛音一撞，竟生出几分缱绻。

楚昭并未回头，指法却先一步改了。原本低缓的尾音倏地扬起，像水鸟掠过湖面，溅起一串清亮。时安听懂了那一句“你来了”，唇角微微弯起，抬手按住唇畔，一缕清声自喉间溢出。

她没有笛，便以口为笛。

声音起初极轻，仿佛雪落无声，渐渐地，便与紫竹声并驾，一高一低，一远一近。紫竹如冰下泉，女声似泉上雾，两相缠绕，竟叫人分不清是谁先起了调，又是谁在和谁。

城下巡逻的兵士不自觉放轻了脚步。马槽里的战马也停了咀嚼，竖起耳朵。雪原万籁俱寂，只余这一曲《落梅风》，在月光里缓缓铺展。

三、倚枪

肖珏上来时，手里提着一杆素缨枪。

他原在城下巡夜，听得城头笛声，步子便慢了。副将识趣，领着巡兵绕道。肖珏独自一人，踩着积雪的台阶一步步上来，枪尖在青石板上拖出细细的火花。

月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出鞘的刀，横在雪与夜的交界。

他没有走近，只倚在十步外的敌楼阴影里，枪杆斜支，抱臂而听。肩头旧伤在寒夜中隐隐作痛，他却懒得理会，目光穿过灯火，落在那两人身上。

楚昭的侧脸在灯下如玉雕就，睫毛投下一弯极淡的弧，笛声在他唇畔开出花来；时安微仰着头，声音清越，眸子里盛着一整片流动的星河。

肖珏忽然想起七年前。

那时的楚昭还是质子，被留在京中，日日以笛声自遣。自己翻墙进质子府，总能看见少年倚栏吹曲，月色落在他脚边，像一条银色的河。

后来质子南归，世子北上，河便断了。

如今，笛声再起，却多了一个和曲的人。

肖珏垂下眼，指尖摩挲着枪杆上的旧刻痕——那是七年前分别时，楚昭以匕首刻下的两个字：

“并肩”。

此刻，那两个字被月色重新擦亮，烫得他指腹微热。

四、同频

一曲终了，尾音袅袅，像雪线尽头最后一缕烟。

楚昭缓缓放下长笛，指尖因长时间按孔而泛白。他没有回头，却轻声道：“阿珏，过来。”

肖珏站直身子，枪尖在雪地上一点，发出清脆的“叮”。他走过去，步伐沉稳，却在距两人三步远时停住，像一道无形的界线。

“七年不见，你的笛声还是这么……”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吵。”

楚昭失笑，眼波微转，落在时安身上：“那这位大夫的歌声，可入得了镇北侯的耳？”

时安抱着铜壶，低头斟酒，仿佛没听见两人的机锋。琥珀色的酒液落入白瓷盏，溅起细碎的水花。

肖珏的目光随酒液移动，最终停在时安指尖。那双手白日里执刀剜肉、穿针引线，此刻却稳稳托着一盏温酒，指节因寒冷而微红。

“很好听。”他忽然道。

声音不高，却足够让两人都听见。

楚昭挑眉，似笑非笑：“能得肖将军一句‘好听’，今夜这笛也算不枉。”

时安将酒盏递过去，指尖在肖珏掌心轻轻一点，一触即分。

“喝一口，暖暖。”

酒是桑落，入口辛烈，却带着淡淡的回甘。肖珏饮尽，喉结滚动，肩头的旧伤似乎也被这股热意安抚。

楚昭接过第二盏，指尖有意无意擦过时安的指背，轻叹：“北疆的酒，还是这么烈。”

时安垂眸，掩去眼底笑意。

三盏酒毕，楚昭以笛击节，轻声道：“阿珏，可还记得我们当年的《破阵乐》？”

肖珏没说话，只抬手，枪杆在青石板上敲出一串节奏。

楚昭会意，笛声再起，这一次，不再是婉转低回，而是金戈铁马。

时安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以指节叩击铜壶，加入节拍。

笛声、枪声、壶声，在城头交织成一曲激昂的战歌。

雪原无声，月色作证。

这一刻，没有世子与质子，没有主帅与医官，只有三个少年——

一个吹笛，一个击枪，一个和曲。

风从城垛穿过，卷起三人的衣角，像是要将这一刻永远缝进北疆的夜里。

五、尾声

更鼓三声，巡夜兵士换岗的口令远远传来。

楚昭收起长笛，指尖因寒冷而微微发红。他望向远处，轻声道：“雪停了。”

肖珏抬头，果然见云层裂开一线，月光倾泻而下，将城头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条交缠的线，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

时安弯腰，将铜壶里最后一点酒倒在城砖上。

“敬北疆。”

“敬故人。”

“敬今宵。”

酒液渗入砖缝，瞬间被寒意吞没。

楚昭忽然伸手，覆在肖珏握枪的右手上，指尖冰凉。

“七年前的约，还算数吗？”

肖珏没动，只侧头看他，眸色深沉如夜。

“算。”

时安站在半步之外，指尖轻触自己的唇——那里还残留着方才和笛时，不小心咬破的一丝血腥味。

她抬眼，望向那两只交叠的手，忽然弯起眼睛。

“那便再加一句。”

“什么？”

“敬……以后。”

月光正好，落在三人肩头，像一场无声的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