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训练场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
我依旧尽职尽责地巡视,依旧用我“人形测速仪”的耳朵和眼睛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偏差,依旧会毫不留情地指出错误。
但我的声音,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绝对穿透力,那群皮猴子,对我的指令依旧执行,却少了几分被“活阎王”盯上的本能畏惧,眼神里更多是谨慎的观察,尤其是在我和汪顺同时在场的时候。
而汪顺……他依然温和,依然有条不紊。
他会在队员疲惫时递上毛巾和水,用那种能抚平毛躁的语气商量着“再坚持一下”,但当遇到需要硬性规范或纠正原则性问题时,他那平静如深潭的眼神和简洁有力的指令,比我的吼声更有效地让所有人噤声服从。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他不再试图用他的“水”来浸润我的“火”,而我,也刻意避开了他正在“管理”的区域,像两条平行线,各自运行在泳池的两端。
只是,那道无形的裂痕,横亘在空气中,冰冷又坚硬。
我们几乎没有直接交流,必要的沟通也仅限于最简短的指令传递,公事公办,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每一次眼神的偶然交汇,都迅速错开,留下更深的尴尬,那种感觉,比之前单纯的愤怒憋屈,更让人难受。
直到那天下午的训练接近尾声。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给泳池的水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队员们都已陆续离开,喧闹了一天的游泳馆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水波轻轻拍打池壁的哗啦声,和远处更衣室传来的零星声响。
我正弯腰收拾着散落在池边的浮板和水线,准备锁门离开。
“学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我脊背一僵,手里的浮板差点掉下去,是汪顺,他还没走?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他站在几步开外,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我看着他手里拿着一个……一个崭新的、亮黄色的防水秒表,包装还没拆。
“这个。”
他往前递了递,眼神清澈,带着点真诚的歉意。
“赔给你的,那天……是我不对,没考虑到学姐的习惯和方式,这个防水性能更好,也更耐摔一些。”
他顿了顿,补充道:
“我试过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崭新的秒表,又看看他脸上那没有任何伪装痕迹的温和与诚恳,一时间竟忘了反应,赔我秒表?还特意挑了耐摔的?他甚至……试过按键手感?
心底那片冻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笨拙温度的小东西,悄然撬开了一丝缝隙。
“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干涩。
“我那个……是我自己捏碎的,不关你的事。”
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又苍白。
汪顺轻轻摇了摇头,把秒表又往前递了一点,几乎要塞进我手里。
“拿着吧,学姐。”
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
一丝微不可察的热意,悄悄爬上我的耳根,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个亮黄色的秒表,塑料外壳是崭新的,带着凉意,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暖。
“谢谢...”
我低声道,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应该的。”
他应道,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目光投向平静下来的泳池水面,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夕阳的光线在水面上跳跃,像撒下了一把碎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湿润的气息,难得的宁静包裹着我们。
“其实...”
汪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平和的叙述感。
“我知道学姐为什么会生气。”
我心头一跳,猛地抬眼看他。
他侧着脸,轮廓被夕阳勾勒得很柔和。
“学姐太在乎这支队伍了,在乎每一个队员的进步,在乎每一次训练的效率,在乎比赛的成绩,所以才会那么急,那么……嗯,雷厉风行。”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温和的理解。
“就像一把时刻绷紧的弓,容不得半点松懈和偏差,不只是量动作,更是量着大家的心气和未来,所以才会那么严格,那么……辛苦。”
他的话,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我心底那片被误解和委屈包裹的硬壳。
我从未想过,他会这样理解我的“凶”和“急”。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我…我只是觉得,有些时候,方式可以…可以稍微……”
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气依旧温和,没有一丝说教。
“比如小辉那次,他是真的体力透支到极限了,再吼他,可能反而会让他产生抵触情绪,甚至受伤。递条毛巾,让他喘口气,感觉到被关心,然后再鼓励他挑战一下极限,他反而能突破自己。”
“张睿和李小飞也是,罚他们配合救援,既能消耗掉他们过剩的精力,又能让他们在对抗中学会协作,比单纯罚跑圈效果可能更好一点。”
他娓娓道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上,没有否定我的方式,只是在讲述他的理由和观察。
“我明白学姐的担忧。”
他看着我,眼神坦荡而真诚。
“我从来没想过要取代学姐,或者改变这里的一切,我只是……”
他微微抿了下唇,似乎在组织语言。
“只是想找到一种方式,能让学姐不用每次都那么累,不用把嗓子吼哑,也能让这群小子们……心甘情愿地、更长久地待在水里,游下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他眼中,折射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嗓子吼哑……
我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这几天确实有点不舒服,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这样细微的事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混合着强烈的愧疚,猛地冲上心头,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筑起的心防。
“我……”
我再次开口,声音还是有些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
“我以为……我以为你是想抢我饭碗,用那种……那种‘温柔乡’来收买人心,把我挤走。”
终于把心底最阴暗、最可笑的猜忌说了出来,说完,我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脸颊滚烫。
汪顺明显愣住了,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那好看的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明朗、甚至带着点少年气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抢饭碗?”
他笑着摇头,眼神里是纯粹的无奈和一丝被逗乐的愉悦。
“学姐,你想太多了,这‘活阎王’的差事,又累又得罪人,除了你,谁愿意干啊?我还指望着学姐继续帮我镇场子呢!那群小子,对你的敬畏可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语气轻松,带着调侃,却奇异地化解了所有尴尬。
我也忍不住,被他这直白的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些积压在胸口的浊气,仿佛随着这一笑,彻底消散了,泳池的水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渐次亮起的灯光,也倒映着我们并肩而立的模糊身影,气氛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温暖。
“而且,”
汪顺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目光变得认真而柔和,像看着一个重要的伙伴,
“学姐你是整个队伍精度和速度的保证,没有你,他们也冲不出成绩。我们…应该是搭档,不是对手,对吧?”
搭档…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温暖的涟漪,我看着他清澈坦荡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我有些释然、甚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脸。
第一次,我没有在他温和的目光下感到憋屈或者炸毛,反而有种……被理解、被包容、甚至是被需要的感觉。
我轻轻摩挲着手里那个崭新的、亮黄色的秒表,感受着它光滑的表面和恰到好处的重量,然后,我抬起头,对着他,也露出了一个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虽然可能还有点僵硬。
“嗯。”
我用力地点了下头,声音清晰了许多。
汪顺再次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在空旷下来的游泳馆里回荡,带着一种阳光晒过池水的清爽暖意。
我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长期游泳训练痕迹的手,也伸出手,用力地握了上去,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彻底沉入地平线,游泳馆顶灯明亮的光线均匀地洒落下来,池水依旧平静,倒映着头顶的灯光,像铺开了一片细碎的星河。
那点曾经让我如临大敌的“温柔”,此刻像水一样包裹过来,不再是致命的刀锋,而是带着包容与理解的暖流。
它悄然无声地渗入我那坚硬、甚至有些龟裂的世界,没有试图融化它,只是温柔地浸润着,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