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被我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语气彻底搞懵了,他放下保温杯,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试图理解我的意思:
“什么不行?汪顺?他不是刚当队长吗?我看他刚才跟队员沟通挺好的啊?那几个小子不都挺听他的,又下去游了?效率很高嘛!”
“效率高?!”
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破了音,“那是效率高吗?!那……那是温柔刀!杀人不见血啊老李!”
我激动地挥舞着那块裂开的秒表,塑料碎片差点飞出去:
“老李!”
我猛地俯身,凑近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控诉。
“您看看我!看看我这黑眼圈!看看我这把破锣嗓子!我天天跟个恶鬼似的盯着他们,劳心劳力,我图什么?不就图有人能接我的班,能用点雷霆手段把这群皮猴镇住吗?结果呢?您给我整来个什么?他那是队长吗?他那是来给他们当知心哥哥的吧?!再这样下去,我看我这个位子给他好了!”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老李,等待他的反应,那块裂开的秒表,冰冷的塑料棱角深深硌进我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老李被我这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控诉砸得有点懵。
他愣愣地看着我,老花镜片后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愕,慢慢变成了一种混合着恍然大悟和……极力憋笑的复杂情绪。
他端起保温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平复被我这番“控诉”震得发麻的耳膜。
“栗知啊...”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你这孩子,就是太……嗯,太刚了...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放心,他心里有数,再说了人家就是来暂时任教,他要是不想干了我肯定也拦不住,你放一百万个心就好了!”
瞧瞧,这么快就把老李收买了!还说不是来和我抢位子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钻进脑海,瞬间盘踞了所有思绪。
我之前所有的焦虑、愤怒和委屈,此刻都找到了一个更可怕、更现实的出口。
“他就是要把我取而代之!”
细想,他带来的温和无害都是伪装!都是为了麻痹我!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好让他悄无声息地蚕食我的位置!
他根本不需要雷霆手段,他用这种春风化雨的“温柔刀”,就能兵不血刃地瓦解我的权威,收拢人心,最后把我这个“不合时宜”的旧人彻底踢出局!
好深的心机!好毒的算计!
这不是蓄谋已久是什么?!
我捏紧了口袋里那块屏幕裂成蛛网的秒表,冰冷的塑料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悲壮,一步一步挪回那个让我又爱又恨、如今更是充满了颠覆性认知的泳池边。
水汽氤氲,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混着少年们蓬勃的汗味扑面而来,我站定在池边,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个穿着深蓝色队服的身影。
汪顺正站在泳池的另一端,背对着我,微微俯身,和一个队员说着什么,他宽阔的肩膀线条在湿透的队服下隐约可见,水流顺着他利落的短发滑落,滴在肩胛骨的位置。
就在这时,泳池中央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小的喧哗和水花。
“哎哟!”
“踩我脚了!”
“你丫故意的吧!”
又是那两个精力永远过剩,仿佛一天不掐架就浑身难受的小子,张睿和那个绰号“皮猴”的李小飞。
不知道是抢道还是水下的“小动作”升级,两人在水里互相推搡起来,动作越来越大,水花溅得老高,眼看就要演变成一场水中摔跤。
周围的队员有的想拉架,有的在看热闹,场面有点失控。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目光死死锁住汪顺的背影,来了!这就是你的考验!老李说的“该硬的时候”,让我亲眼看看你到底有多硬!
只见汪顺闻声直起身,转了过来,他没有立刻出声呵斥,甚至没有加快脚步,他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大半个泳池的距离,目光平静地投了过去。
那眼神……
如果说刚才制止角落冲突时是湖面下的寒流,那么此刻,他望向泳池中央的眼神,就像深秋骤然凝结的冰层,平静,寒冷,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没有怒火,没有狰狞,只有一种纯粹的、洞穿一切的沉静和了然。
仅仅是被这样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在水里扑腾得正欢的小子,动作肉眼可见地僵滞了一下,张睿推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李小飞脸上那股子蛮横劲儿也凝固了,周围起哄的声音也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小了下去。
汪顺这才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朝他们走过去,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池边瓷砖上,没有一丝急躁,却带着一种山岳般不容置疑的迫近感。
他走到池边,蹲下身,看着水里的两人,没有怒吼,声音甚至比平时更低、更沉,清晰地穿透水花声:
“张睿,李小飞。”
他准确地叫出两人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
“训练结束,加练半小时,内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
“互相配合,完成双人拖带救援。”
这话一出,别说水里那两个小子,连我都愣住了,双人拖带救援?那可是个体力活,更考验配合,让这两个刚刚还恨不得把对方按在水里摩擦的家伙去配合?
张睿和李小飞的脸瞬间垮了,像吞了黄连。
张睿试图挣扎:“汪队!是他先……”
“训练期间,任何私人冲突,影响团队,都是失职。”
汪顺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加练,或者...”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两人。
“明天训练量翻倍,自己选。”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长篇大论,平静的语气,简单的选择,却像两座大山压了下来。
张睿和李小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绝望和认命,两人蔫头耷脑,一声不吭地爬上岸,老老实实走到一边做准备去了,一场眼看要爆发的风波,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摁灭在萌芽状态。
汪顺站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目光转向其他队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
“其他人继续,注意动作节奏,第三道,转身蹬壁再用力一点。”
我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泳池的水汽似乎更浓了,氤氲在眼前,让那个穿着深蓝队服、指挥若定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刚才那短短几分钟发生的一切,像慢镜头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回放那沉静如冰的眼神,那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的步伐,那平淡却让人无法反驳的处置。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乡”痕迹,只有绝对的掌控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震惊、挫败和一种近乎被欺骗的荒谬感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直烧到耳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百只蜜蜂在疯狂乱撞。
“栗知啊栗知,你说你是不是不适合这份工作?”
我心想,思绪万千,不敢再看泳池的方向,视线无措地落在自己脚下湿漉漉的地砖上,指尖再次无意识地触碰到头顶那一点微凉的湿润。
那点水意,此刻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的指尖,一路烫进心里。
汪顺忽的转过头来,看到是我,他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温和的笑意,甚至还带着点关切:
“学姐?你没事了?刚才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事?我脸色能好才怪!我看着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心里的那点挫败感马上蒸发的无影无踪,我在心里不禁冷笑:装!接着装!奥斯卡都欠你一座小金人!
我硬邦邦地开口,声音因为强压怒火而显得有些干涩紧绷:“我很好。”
目光直接越过他,像探照灯一样射向水里那两个正笨拙地互相拖着、姿势滑稽的张睿和李小飞。
这画面,落在我被“抢饭碗”的滤镜扭曲的眼里,更是坐实了我的猜测,看!他又在建立自己的威信!他在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比我更会“管理”!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混合着前所未有的职业危机感,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我迫切的想要做点什么。
“张睿!你拖带的左手在干什么?!软得像面条!发力点不对!你是想把他按下去喝水吗?!”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惯有的、标志性的锋利,瞬间刺破了泳池一角的“和谐”氛围。
“李小飞!你被拖着就真当自己是死鱼了?!核心给我绷紧!配合!懂不懂什么叫配合?!就你们这水平,别说救援,自救都够呛!加练时间延长十分钟!现在!立刻给我调整!”
我的突然介入和疾言厉色,让水里的两人明显一哆嗦,动作更加僵硬慌乱,水花扑腾得更大,张睿委屈地看向汪顺:
“汪队……栗姐她……”
汪顺微微蹙了下眉,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询问和一丝不赞同:
“学姐,他们已经在按要求练习了,动作生疏需要时间磨合,慢慢来……”
“慢?比赛场上别人会给你时间慢慢来吗?!”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锐利地迎上他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强硬。
“汪队长,训练场上,效率就是生命!错误不及时纠正,练一百遍也是错的!只会形成错误的肌肉记忆!你那种温吞水的方式...”
我故意顿了顿,语气加重:
“是在纵容他们浪费时间!”
空气仿佛凝固了,水里的张睿和李小飞看着岸上的天人交战大气不敢出,僵硬地泡在水里,眼神在我和汪顺之间惊恐地来回扫视。
周围其他队员也感觉到了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训练动作都慢了下来,偷偷朝这边张望。
“看什么看?一个两个都没事干了?”
我向周围扫视一圈,几秒后扑腾水花的声音陆续响起。
汪顺脸上的温和笑意终于彻底消失了,他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我知道,那是一个浑身竖满尖刺、充满攻击性和不信任的、显得有些歇斯底里的形象。
他的眼神很深,像一口探不到底的井,平静的表面下,似乎有什么复杂的情绪在翻涌,是困惑?是不解?还是……被我无端指责的受伤?
他没有立刻反驳我,只是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却像无形的巨石,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梗着脖子,强撑着不肯示弱,但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明白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没有了那种温润,只剩下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张睿,李小飞。”
他转向水里的两人,语气恢复了指令性的清晰。
“按栗助教的要求,延长十分钟,注意动作要领,发力点要准,核心绷紧,配合协调。”
说完,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走向泳池另一端,去指导其他队员。
他就这样……退让了?
没有争辩,没有维护他的“方式”,甚至没有再看我。
他平静地接受了我的“越权”和指责,甚至顺着我的意思加重了那两个小子的惩罚。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显得有些孤直的背影,看着他走向其他队员时依旧维持着温和却明显疏离的态度,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混杂着更深的不安,猛地攫住了我。
不,这本就是我的主场,这本该是我“胜利”的时刻,证明我才是这里真正拥有“生杀予夺”权威的人。
我有什么错呢?我只是想保住一份工作,其实,我也很喜欢这些小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