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崇祯年间
暮春的白石溪,水色清透如琉璃,倒映着两岸初生的新绿,烛火赤着脚踩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缩了缩脚趾,她回头,朝身后慢悠悠走着的墨水喊道:“你再磨蹭,天都要黑了!”
墨水没理她,只是低头盯着溪水,指尖轻轻拨弄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烛火三两步跳回去:“发什么呆呢?”
墨水这才抬头,青蓝色的眸子微微弯起,像是映着月光的湖水。
“我在想……”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若是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会怎样?”
烛火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
“说什么傻话!我们可是约定过的,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
墨水没躲,任由她把自己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烛火见她还是闷闷的,干脆一把拉起她的手,往溪水中央跑去。冰凉的溪水没过脚踝,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角,她却浑不在意,只是紧紧攥着墨水的手,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你看!”她指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山峦,“等我们长大了,就一起离开村子,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你不是总说想学剑吗?到时候我陪你去找最好的师父!”
墨水终于笑了,轻轻回握住她的手。
“好。”
暮色渐沉,溪水泛着金色的微光,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是再也分不开。
龙牙出现在村子里的那天,正值秋收时节。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柄赤红色的唐横刀。村民们纷纷避让,这个陌生男子身上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墨水正在谷场帮父亲打谷子,看到陌生人径直朝自己家方向走去,心头突然一紧。她丢下连枷就往家跑。
墨水气喘吁吁地推开家门,看到烛火脸色惨白地站在堂屋中央,龙牙手中捧着一块赤玉令牌。
“所以,你并不姓洛,十二年前我们乐正家族在朝堂地位不稳,为了你的安全才将你寄养在乡下农户家。”龙牙的声音低沉,“现在我们家族的地位已然稳固,我今天来此,是来接你回家的,妹妹。”
墨水冲过去挡在烛火面前:“你胡说什么?烛火是我姐姐!”
“你,一个血统低贱的穷丫头,也配和我们乐正家族攀上关系?”龙牙的声音骤然冰冷。接着丢下一袋钱。“这些钱就是最后的抚养费了,此后,小妹和你们再无关系。”
“我不想去。”烛火突然抱住了墨水,声音哽咽,“我想和你在一起,想永远和你一起做姐妹。”
墨水紧紧回抱住烛火,闻到她发间熟悉的皂角香气。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晚些日子再走吗?”烛火小声问。
龙牙轻轻摇头:“马车已经备好了。”见烛火眼眶发红,他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她手心:“这是母亲留给你的。”
温润的玉佩上刻着莲纹,触手生温。烛火知道,这确实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物件。
“墨水……”她转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却不知该说什么。墨水突然抓住她的手,将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塞进她掌心。
“带着这个。”墨水的声音很轻,“等你安顿好了,就托人捎个信来,我会去找你的。”
龙牙微微蹙眉,但终究没说什么。
烛火被扶上马车后,墨水一直追在马车后面。
“烛火!我们还能再见面吗?你一定要回来找我,我会一直等你的,我们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墨水!等我在那边安稳下来,我一定回来接你过去!”
墨水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烛火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
那天晚上,墨水正在灶间生火,突然,一阵异样的声响从村口传来,墨水放下柴火,透过窗棂看到十几个黑影正悄无声息地潜入村子。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看见整个村子都陷入了火海。穿着铠甲的士兵手持火把,挨家挨户地搜查。见人就杀。
“龙牙大人交代了,务必把白石村清理干净,都给我仔细点,不要放过任何活人!”墨水听到火海中官兵此起彼伏的呦呵。
墨水的父母将她推入地窖,塞给她一个包袱。
墨水蜷缩在地窖中,透过缝隙看到父亲被长矛刺穿胸膛。母亲哭喊着扑上去,也被一刀砍倒。整个村庄在火光中化为废墟。
墨水在官道上走了三天三夜。
她的草鞋磨破了,露出血迹斑斑的脚趾。包袱里只剩半块硬如石头的饼。
第五天傍晚,墨水晕倒在一条小溪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茅屋里,身上盖着带着汗味的粗布被子。
“醒了?”一个男子端着碗粥走过来。“喝点吧,你可差点就去见阎王爷了。”
墨水挣扎着坐起来,接碗的手抖得厉害,热粥洒在手上也感觉不到疼。她狼吞虎咽地喝完,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谢谢你……”墨水声音嘶哑,“我……我可以干活报答您。”
男人摇摇头:“我现在可不缺丫鬟,不过……”他盯着墨水看了会儿,“你是从南边来的?听说那边有个村子被官兵烧了……”
墨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男人立刻明白了,叹了口气:“造孽啊。那些当兵的,杀起人来比土匪还狠。”
“为什么……”墨水攥紧了被子,“为什么要杀全村人?”
男人压低声音:“听说是为了灭口。有个大人物家的姑娘在那村里长大,接走以后怕消息泄露……”
墨水终于明白,那个和她一起在白石溪畔结拜的烛火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活着的,是御鬼师烛火,是害死她全村人的凶手。
仇恨像一滴墨,在她心中晕染开来。
“对了,在下名叫丰山,不知姑娘您叫什么名字?”男人打破了沉默。
“洛墨水,您叫我墨水就是了。”
“墨水?”丰山大笑,“好名字!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在下乃是江湖侠客,我看得出来你的天赋,若是能和我修行,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代女侠呢。”
丰山说完递给墨水一把剑,剑鞘泛着冰蓝色的微光,墨水试图拔出,但剑柄瘆人的低温让她又把手缩回来了。
“不要急。”丰山伸手拂过墨水的双眼,指尖轻柔的精神元素融入墨水的额头,不知不觉间,墨水的青蓝色瞳孔泛起微光。“现在,尝试引导你体内的这股力量,把剑拔出来。”
墨水感觉到丰山指尖似乎有一股暖流融入自己身体,再触碰剑柄时,虽然仍是冰寒透骨,但还是被墨水拔出来了。剑身出鞘的瞬间,茅屋内的温度骤然下降,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结成白雾。
“不错,这把剑就送你了。”丰山看见墨水拔出了剑,也由不得高兴起来。
“这……我们才刚见面,您就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吗?”墨水握着霜月剑,看着平滑如镜的剑身上映出自己陌生的倒影。“谢谢您,丰公子。”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这本来就是你们家族的东西,我也只是物归原主罢了。”丰山摆摆手。“还有,对我的称呼也不必如此客气,倒显得见外了,叫我丰山就好了。”
第一年冬。
墨水在雪地里一遍又一遍的挥剑,她的手早已磨出血泡,又被冻得裂开,血珠顺着剑柄滴落在雪地上。
丰山站在廊下看着,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他的目光沉静,没有阻止她,也没有催促。直到墨水终于脱力跪倒在雪地里,他才缓步走过去,将一件厚实的棉衣披在她肩上。
“够了,今天。”
“我还……能继续。”
丰山看着她倔强的眼神,沉默片刻,忽然蹲下身,从怀里取出一块干净的布,轻轻裹住她流血的手。
“剑术不是拼命。”他的声音很低,“拼命的人,活不长。”
墨水怔住。
丰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像父亲对女儿那样。
三年后。
十五岁的墨水已经名震江湖。江湖上流传着关于她的种种传说:说她能化水为剑,取人首级于百步之外;说她一夜之间剿灭了为害一方的黑风寨,寨主的人头被挂在城门上;说她亲手处决了几名鱼肉百姓的朝廷派御鬼师,并将他们吊死在城楼上。
崇祯十三年,河南。
江湖派总舵内,十几位江湖派的长老围坐在案前,争论不休。案上摊着一封闯军的求援信,无人敢轻易下定论。
“帮闯军?笑话!”一名虬髯大汉拍案而起,“那群泥腿子能成什么事?朝廷派再腐朽,碾死他们照样如踩蝼蚁!”
“可若不帮,等朝廷腾出手来,下一个剿的就是我们!”另一人反驳。
“帮又如何?不帮又如何?”主座上的老者叹息,“江湖派一盘散沙,拿什么和朝廷斗?”
争论声越来越激烈,却始终无人能说服对方。
大门被推开,众人回头,只见一名白衣女子缓步走入,腰间悬着一柄修长的剑。
“霜月……墨水?”有人认出了她,声音发抖。
墨水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长案前。
“吵够了?”
大汉冷哼一声:“洛姑娘,这里不是你一个后辈能插话的地方。”
“唰!”
寒光一闪。
大汉瞪大眼睛,缓缓低头,自己的衣襟被整齐地切开,却未伤及皮肉分毫。
墨水收剑入鞘,眼神淡漠。
“现在,我能插话了吗?”
江湖派总舵外
高迎祥带着几名亲信焦急等待。自从送出求援信后,闯军节节败退,若无江湖派支持,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闯王,他们真的会帮我们吗?”副将低声问。
高迎祥摇头:“难说。江湖派向来明哲保身。”
话音未落,总舵大门缓缓开启,数百名江湖派精锐列队而出,而走在最前方的,正是那名白衣青瞳的女子。她的腰间悬着霜月剑,眼神冷冽如刀。
“洛姑娘……”高迎祥赶紧上前。
墨水走到他面前:“从今日起,江湖派和闯军结盟。”
当夜,墨水独自站在荒野上,望着远处的篝火,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你做到了。”丰山的声音依旧温和,像是多年前在竹屋里教她剑术时一样。
“这就是你想要的?”她问。
丰山走到她身旁,望着远处的闯军大营,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显得深邃而沧桑。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他低声道,“明朝气数已尽,强求无益。”
墨水转头看向他:“所以你救我,教我,就是为了让我帮闯军造反?”
丰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不全是。”
他伸手,像以前那样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我只是希望……你能活下去。”
丰山收回手。
“我要走了。”
“去哪?”
丰山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入夜色中。
“墨水,记住,真正的侠者,当为天下苍生而战。”
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她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