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

弄堂里的风裹着煤炉味钻进来时，林慕安的指尖还僵在半空。沈砚之的手腕搭在红木椅扶手上，腕骨凸起的地方，一道浅褐色的疤像条褪色的蚯蚓，横亘在苍白的皮肤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十五岁……”林慕安重复这两个字，喉结动了动。他见过逃荒的流民，在法租界的边缘，他们裹着破棉絮蜷缩在墙角，眼神像被雨水泡透的旧棉线，又韧又沉。可他没法把那样的景象安在沈砚之身上——眼前这人总穿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干净得像刚擦过的玻璃，只有这道疤，是藏不住的旧伤。

沈砚之正用另一只手转着搪瓷杯，杯沿磕出个小豁口，是上次帮巡捕房搬文件时被枪托撞的。“那时候闸北的码头缺力夫，一天能挣两个铜板。”他仰头笑了笑，阳光从百叶窗缝里漏进来，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纹路，“有个老光棍抢我的活，拿铁棍扫过来，我躲慢了点。”

血当时该是涌出来的吧？林慕安盯着那道疤，忽然觉得指尖烧得厉害，像碰过烧红的烙铁。他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在英国公学的草坪上打网球，不小心摔破膝盖，管家紧张得直冒汗，家里的医生连夜坐船从苏州赶来，药膏是巴黎寄来的，金贵得很。

“后来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后来？”沈砚之挑眉，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发出轻响，“后来我把他推到黄浦江里了。”见林慕安瞪圆了眼，他又笑，“吓你的。就是跟他打了一架，他比我老，没我能熬，第二天就不来了。”

林慕安没笑。他想起沈砚之帮自己挡过一枪，在去年秋天的仓库里，子弹擦着肋骨过去，留下的疤比这道更长。当时沈砚之还笑着说“皮外伤”，转身就咳了血。他那时只觉得后怕，此刻却突然明白，这人身上的伤，从来都不是“皮外伤”那么简单。

“以后别这样了。”他伸手，这次没停在半空，轻轻覆在那道疤上。沈砚之的皮肤很凉，像浸在井水里的玉石，疤痕的触感有些粗糙，磨得他指腹发麻。“我的意思是……”他想说“有我在”，又觉得这话太轻，在沈砚之闯过的那些风雨里，轻飘飘的像张废纸。

沈砚之低头看他覆在自己腕上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是养尊处优的样子。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林慕安，在霞飞路的咖啡馆，这人穿着西装，连喝咖啡的姿势都透着股精致，像幅摆在玻璃罩里的画。谁能想到，这幅画会有一天为他一道旧疤红了眼眶。

“林少爷。”他抽回手，从烟盒里抽出支烟，没点燃，夹在指间转，“你看这弄堂里的墙，哪面没几道裂缝？下雨会渗水，冬天会结霜，可它照样立着。”他抬眼，目光撞进林慕安湿漉漉的眼底，“人也一样，疤多了，才知道怎么疼，怎么躲。”

林慕安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支银色的小药膏，铝管上印着法文。“这是治疤痕的，我托人从法国带的。”他把盒子往沈砚之面前推了推，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每天抹一点，会淡的。”

沈砚之看着那支药膏，忽然笑出声。“林少爷，你这是把我当瓷器养呢？”他拿起药膏，塞进衬衫口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管，心里却莫名暖了一下，“行，我抹。不过说好了，以后再添新疤，你可别又红眼睛。”

林慕安没应，只是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风涌进来，带着隔壁裁缝铺的布料味，还有远处黄浦江上传来的汽笛声。他看着沈砚之坐在椅子上的背影，衬衫后背的线条很直，像根宁折不弯的竹。他想，有些疤或许淡不了，就像有些事，遇上了，就再也忘不掉。

比如此刻，沈砚之指尖夹着烟的样子，比如那道藏在腕骨上的疤，比如他说“活在这世上，哪能不挨几下”时，眼里一闪而过的，不是不在乎，是藏得太深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