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谷的晨雾总带着金红色。
凤离蜷缩在母亲的羽翼下,鼻尖萦绕着梧桐木与火焰的暖香。
母亲的羽翼是世间最柔软的屏障,展开时能遮半座汤谷,赤金色的尾羽垂落,像从天际扯下的霞光,每一片羽瓣上都流动着细碎的火星——那是凤凰一族最骄傲的神纹,象征着守护与永生。
“阿离,再不起,就要错过扶桑木的第一缕朝阳了。”
母亲的声音从羽缝中传来,带着笑意的震颤。
她化为人形时,是位红衣如燃的女子,眉眼间却总漾着春水般的温软,唯有手腕上那圈深赤色的纹路,藏着“凰斐”这个名字里的锋芒。
凤离哼唧着往更深处钻:
“娘的翅膀比朝阳暖。”
凰低笑,指尖轻轻点在她额间。
一点温热的火息渗进来,凤离顿时觉得浑身舒泰,忍不住蹭了蹭母亲的掌心。
汤谷是凤凰一族的圣地,扶桑木顶天立地,十个太阳轮值栖息,光照终年不歇。
在这里,连风都带着暖意,族人们或栖息于梧桐枝,或嬉戏于甘泉旁,从未有人想过,“毁灭”二字会与这片乐土沾边。
“等你再长大些,娘便教你引火术。”
凰斐抚着她发间初生的金羽,
“不是玩闹的小火苗,是能护着族人的那种。”
凤离仰头,看见母亲眼底映着扶桑木的影子,那里有她看不懂的沉重。
她只知道,母亲是族中唯一能化“战凰”形态的神鸟,是汤谷最坚固的盾。
每当族中长老提起“当年平定黑水之患”,语气里的敬畏总能让凤离挺直小小的胸膛——她的母亲,是凤凰一族的战神。
“我才不要学打架,”
她撒娇,
“有娘在就够了。”
凰斐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那天的朝阳格外炽烈,透过扶桑木的叶隙,在母亲的红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金。
凤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汤谷的太阳一样,循环往复,永不落幕。
变故发生在第七个太阳沉落、第八个尚未升起的间隙。
那是汤谷最短暂的黄昏,霞光突然被一种粘稠的、灰黑色的雾气吞噬。
起初只是几声微弱的惊啼,很快,整个汤谷都被凄厉的尖叫淹没。
凤离被母亲猛地拽起,方才还温柔的手掌此刻力道惊人,将她往梧桐木最深处推去。
“阿离,躲好!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来!”
凰斐的声音第一次染上凤离从未听过的急促。
她转身时,红衣无风自动,周身的火息骤然暴涨,赤金色的羽翼在暮色中展开,比任何时候都要盛大,却也带着决绝的锋芒。凤离看见母亲手腕上的赤色纹路亮起,像一道燃烧的锁链——那是“战凰”形态的前兆。
“娘!”
她哭喊着想去抓母亲的衣角,却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按回树洞里。
外面的世界瞬间变成了炼狱。
灰雾中传来巨兽的咆哮,那声音不似汤谷任何生灵,粗砺、阴冷,带着能冻结火息的寒意。
凤凰族的火焰在雾中明明灭灭,像风中残烛。
凤离死死捂住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看见族人们的羽翼被灰雾侵蚀,化作焦黑的碎片
看见平日里和蔼的长老悲鸣着坠落;
看见母亲的身影在雾中穿梭,赤金色的火焰一次次撕裂灰雾,却又被更多的黑暗淹没。
“是……是九婴!”
有族人嘶吼,
“是那水火之怪!它怎么敢闯汤谷?!”
九婴?凤离在族老的故事里听过这名字——上古凶兽,九头蛇身,能吐水火,性喜混乱。
可汤谷有扶桑神木庇佑,有神鸟之火守护,九婴为何敢来?又为何来得如此悄无声息?
她想不通。
她只看见母亲的火焰越来越弱,一次撞击后,母亲从半空坠落,撞在扶桑木的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凤离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几乎要冲破树洞冲出去,却被母亲投来的最后一眼钉在原地。
那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凤离后来才读懂的东西——托付。
母亲挣扎着站起,最后一次展开羽翼。
这一次,她的火焰不再是防御的暖光,而是近乎自毁的炽烈。凤离看见那片赤金色的光团猛地炸开,灰雾被硬生生逼退了一瞬,紧接着,是九婴愤怒到扭曲的嘶吼,和母亲一声凄厉却带着决绝的啼鸣。
那啼鸣落下时,整个汤谷的火焰都黯淡了下去。
凤离不知道自己躲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嘶吼和哭喊渐渐平息,只剩下风穿过焦黑梧桐枝的呜咽。
她颤抖着爬出来,脚下是凝结成块的、带着腥味的黑血,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腐朽的气息。
扶桑木的叶子落了大半,十个太阳仿佛也被吓退,天空灰蒙蒙的。
她找不到母亲。
只有一片沾染了黑血的赤金色尾羽,静静躺在焦土上,那上面流动的火星,已经彻底熄灭了。
……
再醒来时,凤离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颠簸的木板车上。
拉车的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穿着粗糙的麻布衣裳,见她睁眼,咧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醒啦?俺们是青丘地界的狐族,在汤谷边上捡着你的。”
凤离喉咙干涩,想问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狐皮斗篷,而原本亮泽的金红色发丝,此刻黯淡无光,像失去了火焰的灰烬。
“别怕,”
汉子放缓了车速,
“九婴那怪物被打跑了,就是……凤凰族好像伤得不轻。俺们族长说了,你一个小娃娃,孤身在大荒里活不成,先跟俺们回青丘吧。”
青丘?
凤离茫然地看着车外飞速倒退的荒野。
那片终年温暖的汤谷,那片有母亲羽翼庇护的梧桐林,真的没了吗?
她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藏着半片焦黑的尾羽——她从汤谷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
日子在青丘一天天过去。
狐族擅长隐匿,性情狡黠,却对她这个外来的小神鸟意外地宽容。
凤离渐渐学会了收敛神鸟的气息,学着像普通狐狸一样爬树、辨认草药,甚至学会了用最简陋的石子摆出防御的阵法。
她不再是那个躲在母亲羽翼下撒娇的幼鸟,沉默成了她的保护色。
偶尔,会有路过青丘的行商带来外界的消息。
“听说了吗?凤凰族又起来了!”
一个背着行囊的人类商人在狐族的酒肆里高谈阔论,
“新的凤帝手段厉害,收拢了残部,还从昆仑山请来了神助,汤谷那边又开始冒烟了,听说比以前更兴旺呢!”
凤离握着木碗的手猛地收紧,碗沿硌得掌心生疼。
新的凤帝?
不是她的母亲。
也不是她。
她甚至不知道母亲是生是死,不知道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究竟是九婴作乱,还是另有隐情。
为何以母亲的战力,会败得如此之快?
为何九婴会精准地选在太阳交替的间隙动手?
为何新的凤帝能如此迅速地稳定局面,甚至请来昆仑神助?
太多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
那天晚上,凤离坐在青丘最高的山岗上,望着东方汤谷的方向。
那里确实有微光闪烁,不再是温暖的金红,而是一种过于明亮、近乎刺眼的赤色,像一堆被精心堆砌的篝火,却照不亮她心头的迷雾。
她摊开掌心,那半片焦黑的尾羽在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光泽。
指尖拂过羽瓣上熄灭的神纹,凤离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不属于孩童的火焰。
她要回去。
她要知道真相。
她要弄清楚,母亲用生命守护的族群,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那场毁了她一切的意外背后,是否还藏着更冰冷的算计。
风掠过山岗,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凤离站起身,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一只即将冲破束缚的幼鸟,正用尚未丰满的羽翼,试探着触碰大荒的夜色。
汤谷的灰烬之下,总该有火星残存。
而她,要做那个重新点燃火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