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月光总带着三分狡黠，像极了这里的狐狸。
凤离趴在溪边的青石上，看着水里映出的影子。
不再是当年那个瑟缩着、连毛发都黯淡无光的小凤凰，如今她身形抽长，褪去了稚气，眉眼间依稀有当年凰战的轮廓，只是那份属于战神的锋芒，被青丘的温润磨成了内敛的沉静。
她来青丘已有百年。
百年时光，足够让焦土重萌新绿，也足够让一个失去一切的幼鸟，在陌生的族群里慢慢扎根。
狐帝是个面容温和的中年男子，总爱用他那条蓬松的九条尾巴圈住她，笑眯眯地叫她“小离”。
他从未追问过她的来历，只在她夜里被噩梦惊醒时，默默递过一块安神的月华石。
族里的小狐狸们起初对她有些好奇，毕竟凤凰与狐族，一个属火，一个属木，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族群。
但凤离性子安静，从不惹事，渐渐地，也有了愿意与她亲近的伙伴。
其中最黏她的，是一只叫“阿妩”的小狐妖。
阿妩是族里最调皮的崽，一身皮毛是罕见的雪白色，跑起来像团滚雪球，偏偏生了双湿漉漉的杏眼，犯错时一眨，谁也狠不下心责备。
她第一次见到凤离，就被她发间偶尔泄露的、比青丘晚霞更亮的金红羽毛吸引，颠颠地跑过来，用毛茸茸的尾巴扫她的手背：
“你身上有太阳的味道！”
凤离那时刚失去母亲不久，正是最敏感的时候，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吓了一跳，往后几天都绕着她走。
可阿妩像块牛皮糖，她去溪边饮水，阿妩就蹲在旁边看；她去后山采草药，阿妩就叼着她的衣角跟在后面，时不时用圆脑袋蹭她的手心。
“你别跟着我了。”
凤离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还有些怯生生的。
阿妩歪着脑袋，尾巴摇得像朵花：
“为什么呀？跟你在一起，比跟那群傻小子玩有意思多了！”
凤离被她直白的话逗得微怔，看着那双澄澈无垢的眼睛，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悄悄融了条缝。
日子久了，她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阿妩会拉着她去偷族里酿的桂花酒，被狐帝发现时，总是抢先一步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凤离则会在阿妩修炼遇到瓶颈时，悄悄渡给她一点自己的火息——那是她偷偷跟着记忆里母亲的样子，一点点摸索着练出来的，微弱，却纯粹。
“阿离，你的火真暖和。”
阿妩缩在她身边，舒服地眯起眼睛，
“比青丘的温泉还暖。”
凤离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轻声道：
“这不算什么。我母亲的火，能照亮整个汤谷。”
“汤谷？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吗？”
阿妩好奇地问，
“那里是不是像传说里一样，有长到天上的大树，还有十个太阳？”
凤离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那半片焦黑的尾羽，她一直贴身藏着。
“那你想回去吗？”
凤离沉默了。
她想回去。
这个念头，像埋在心底的种子，随着年岁渐长，早已破土而出，盘根错节。
青丘很好，温暖、安宁，有狐帝的庇护，有阿妩的陪伴，像一个温柔的梦。
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汤谷的焦土、母亲最后的眼神、那个“新的凤帝”……这些画面，夜夜在她脑海里翻腾，提醒着她，她不能永远躲在这里。
她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属于凤凰一族的，重要的时机。
凤凰化形，是族中大事。
幼鸟需得吸收足够的天地灵气，引动血脉中的神火，方能褪去禽身，凝出与人无异的形态。
凤离在青丘百年，靠着月华滋养，又偷偷勤加修炼，终于在这个月圆之夜，感觉到体内的火息开始躁动——那是化形的前兆。
阿妩比她还兴奋，跑前跑后地帮她布置闭关的山洞，又把自己最宝贝的一块暖玉塞给她：
“拿着拿着，听说化形很疼的，这个能舒服点！”
凤离看着她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又暖又涩。她摸了摸阿妩的头，轻声道：
“阿妩，等我出来，有话跟你说。”
阿妩咧嘴笑：
“好呀！我就在洞口守着，谁也不许打扰你！”
山洞里，凤离盘膝而坐。
体内的火息越来越烈，像要冲破皮肤的束缚。
她按照记忆中母亲教的法子，引导着那股力量在四肢百骸间流转，每一次循环，都伴随着骨骼重塑的剧痛。
她咬紧牙关，眼前闪过的，是母亲的红衣，是汤谷的朝阳，是灰雾中那道决绝的身影。
“娘，我要长大了。”
她在心里默念。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晨光透过洞顶的缝隙照进来时，凤离缓缓睁开眼。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双手白皙修长，不再是覆盖着羽毛的利爪。
身上的衣物在化形时已被神火焚毁，她随手捻了个诀，用几片宽大的叶子暂时蔽体，身形轻盈地走出了山洞。
洞口的阿妩已经睡着了，雪白色的尾巴圈着自己，像个糯米团子。
听到动静，她猛地惊醒，看到凤离的模样，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阿离！你、你化形了！”
眼前的少女身形纤细，穿着简单的叶裙，墨色长发间点缀着几缕金红的发丝，肌肤在晨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瞳仁深处仿佛有星火流转，沉静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坚韧。
阿妩扑上来抱住她的胳膊，叽叽喳喳道：
“太好了！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穿漂亮的裙子，一起去逛山下的集市了！”
凤离看着她雀跃的样子，喉咙有些发紧。她轻轻推开阿妩，低声道：
“阿妩，我要走了。”
阿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走？去哪里？”
“回汤谷。”
凤离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我要回去看看。”
阿妩愣住了，随即急道：
“为什么呀？汤谷不是……不是出事了吗？那里现在说不定很危险！青丘不好吗？我们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
“这里很好。”
凤离抬手，替她拂去脸颊上沾着的草屑，
“是我不好，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有些事，我必须去弄清楚。”
她不能告诉阿妩那些深埋心底的疑问，不能让这个单纯的小狐狸卷入可能存在的漩涡。
她只是转身，回到自己住了百年的小木屋，取来早已写好的信。
信上，她向狐帝辞行，感谢他百年的庇护，寥寥数语，却写8了又改，改了又写，墨迹晕染了好几处。
趁着夜色，凤离将信放在狐帝的殿前，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最后看了一眼青丘的方向，那里有她百年的安稳，有她唯一的朋友。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踏入了茫茫夜色。
她没有选择走大路，而是沿着荒僻的山道前行。
她没有选择走大路，而是沿着荒僻的山道前行。
夜风微凉，吹起她的长发，她能感觉到体内新生的力量在缓缓流淌，那是属于凤凰的力量，不再是幼鸟的微弱火苗，足以让她在大荒中自保。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呼喊：
“阿离！等等我！”
凤离猛地回头，只见月光下，阿妩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气喘吁吁地朝她跑来，雪白的狐尾因为跑得太急，从裙摆下露了出来，一晃一晃的。
“你怎么来了？”
凤离又惊又气，
“谁让你跟过来的？快回去！”
“我不！”
阿妩跑到她面前，脸颊通红，却倔强地仰着头，
“你一个人走多危险啊！大荒那么大，你知道汤谷怎么走吗？你认识路吗？我跟你一起去！我熟悉路况，还能帮你打架！”
她说着，还挥舞了一下小拳头，尾巴却泄了气似的垂了下来，带着点委屈：
“你是不是不想带我？”
凤离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满是担忧与执拗。
她张了张嘴，想斥责她胡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无奈的叹息。
她知道阿妩的性子，看似跳脱，实则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跟着我，可能会吃苦，甚至会遇到危险。”
凤离沉声说。
阿妩立刻点头如捣蒜：
“我不怕！再苦能有偷喝狐帝的珍藏酒被抓住时苦吗？再危险……再危险我也能变成狐狸钻洞逃跑！”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凤离心里的酸涩忽然被冲淡了些。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阿妩微凉的手。
“走吧。”
月光洒在两个少女的身上，一个沉静如渊，藏着百年的执念；一个热烈如火，带着纯粹的陪伴。
她们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朝着东方汤谷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但此刻，凤离的心里，却不再是孤身一人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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