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冰冷,浓烈,无孔不入。像一层湿冷的塑料薄膜,死死糊在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肺叶的寒意。意识在粘稠的黑暗里沉沉浮浮,像一叶随时会被巨浪吞没的孤舟。
许珩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是模糊晃动的白色光斑,伴随着一阵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耳鸣。日光灯管惨白的光晕在天花板上晕开,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试图转动眼珠,脖颈却僵硬得像生了锈。
“呃……”一声微弱嘶哑的呻吟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小珩!小珩你醒了?!医生!医生他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却又夹杂着巨大惊喜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许珩艰难地偏过头。视线艰难地对焦。
母亲李素芬的脸占据了整个视野。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如同核桃,里面盛满了未干的泪水、刻骨的心疼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惶恐。她的脸色比医院的墙壁还要苍白,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哆嗦着,一只手紧紧攥着他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冰凉的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妈……”许珩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仅仅是发出这一个音节,就牵扯着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别说话!乖,别动!”李素芬慌忙按住他想要抬起的肩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许珩的手背上,滚烫。“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吓死妈妈了……”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用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拭许珩额角干涸的血痂和脸上的污迹,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生怕弄疼了他。
许珩的目光越过母亲颤抖的肩膀,落在病房门口。门虚掩着,外面是医院走廊特有的、人来人往的嘈杂和更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熟悉又陌生的侧影,如同被钉在门口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是父亲许国华。
他坐在那辆破旧的轮椅上,背对着病房,面对着人来人往、喧闹嘈杂的走廊。花白的头发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肩膀微微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只没有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死死地、无声地抓着轮椅冰冷的金属轮圈,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即使隔着这段距离,许珩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从父亲佝偻背影里散发出来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像一堵冰冷厚重的墙,横亘在他们父子之间,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茫然。
许珩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闷闷地疼。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母亲布满泪痕的脸上,喉咙里堵得厉害。他想问“爸怎么了”,想问“周予安怎么样了”,想问“我伤得重不重”……无数个问题在喉咙里翻滚,却最终被胸口那阵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疲惫压了下去,只剩下无声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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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主治医生拿着病历夹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护士。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表情严肃。
“醒了?”医生走到床边,声音平和,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他拿起床头的记录板看了看,又示意护士给许珩量血压。
李素芬立刻紧张地站起来,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他没事吧?他刚才喊疼……”
“暂时脱离危险了。”医生一边看着血压计的读数,一边言简意赅地说,“外伤看着吓人,主要是软组织挫伤和几处较深的皮下瘀血,额角和嘴角的伤口已经处理过,问题不大。”
李素芬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医生的目光却透过镜片,落在许珩苍白的脸上,语气沉了几分:“但是,最麻烦的是这里。”他用笔尖点了点病历上的一张片子影像图,正是许珩左肋下的位置。“左侧第8、9肋骨骨裂,万幸没有错位,不需要手术。”
“骨裂?!”李素芬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脸色瞬间煞白。
“嗯。”医生点点头,表情凝重,“这还不是最关键的。CT显示,撞击造成了轻微的脾脏挫伤,边缘有少量渗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那个依旧僵硬的轮椅背影,又落回许珩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小伙子,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脾脏是人体重要的储血器官,非常脆弱!这次是挫伤渗血,算是万幸,只要绝对卧床静养,配合药物,血肿可以慢慢吸收。但如果你再有一次剧烈撞击,或者不好好静养导致出血加剧……”医生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那未尽之意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了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弄不好是要摘脾保命的!明白吗?”
脾脏挫伤……渗血……摘脾……
这几个冰冷的医学术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许珩的耳朵里,也扎透了门外那个佝偻的背影。
许珩躺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连指尖都变得冰凉。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起身体,却立刻被肋下的剧痛阻止,只能僵硬地躺着,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明白……明白了,医生。”李素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她紧紧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袖口,“我们一定好好养!绝对不动!求您一定要治好他……”
医生安抚性地拍了拍李素芬的手背,目光再次转向许珩,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告诫:“年轻人血气方刚可以理解,但命只有一条!从今天起,至少一个月,绝对卧床!大小便都不能下地!翻身咳嗽都得特别小心!听懂没有?”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许珩的皮肤,看进他混乱的脑子里。
许珩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巨大的后怕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用药和护理的注意事项,便带着护士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微弱的滴滴声。
李素芬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巨大的惊吓和医生最后那句“摘脾保命”的警告,彻底击垮了这个心力交瘁的母亲。
门口,轮椅的金属轮圈,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许国华那只死死抓着轮圈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青白得吓人。他依旧背对着病房,面对着喧嚣而冰冷的走廊。浑浊的目光失焦地落在远处某个点,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墙壁看穿。
脾脏挫伤……渗血……摘脾……
医生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比他那几记用尽全力的拐杖抽打,痛上千百倍。
是他……是他那失控的怒火……是他那几拐杖……
是他亲手……差点要了儿子的命!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和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轮椅扶手上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干涩的眼角,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下一滴浑浊的、滚烫的泪水,重重砸在他那只死死抓着轮椅、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那滴泪,像一个迟到的、沉重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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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医院的喧嚣终于沉寂下来。高级单人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暗,勉强勾勒出床上人沉睡的轮廓。
许珩在镇痛药的作用下,陷入了不安稳的昏睡。眉头依旧紧锁着,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因为肋下和后背的伤痛而微微蜷缩,形成一个防御性的姿态。呼吸轻浅而急促,偶尔会因为疼痛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
李素芬趴在床边,似乎也累极了,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搭在许珩没有打点滴的手腕上,仿佛怕他消失。
病房里一片死寂。
突然,门口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是轮椅橡胶轮胎极其缓慢地、小心地碾过光滑地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屏息的谨慎。
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仅容轮椅通过的缝隙。
昏暗中,许国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坐在轮椅上,像一尊沉默的剪影。他没有开灯,也没有进去,只是停在门口那片阴影里。
浑浊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贪婪地落在病床上。
他看到了儿子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到了额角贴着的白色纱布,看到了嘴角凝固的暗红色血痂。他的目光缓缓下移,掠过被子下微微隆起的、缠着绷带的胸口(那是肋骨骨裂的位置),最终停留在儿子露在被子外、打着点滴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扎着留置针,贴着胶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纤细、脆弱。
许国华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手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许久。
那只放在轮椅扶手上、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迟疑,松开了。
然后,那只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属于父亲的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
那只手,带着夜风的凉意和老人特有的粗糙,朝着病床的方向,极其极其缓慢地伸了过去。
目标,是儿子那只打着点滴的、脆弱的手。
距离在一点一点地缩短。冰冷的空气仿佛都被这无声的靠近所凝固。
就在那只布满岁月痕迹的、颤抖的手,即将触碰到儿子冰凉指尖的前一刹那——
许珩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眉头蹙得更紧,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痛楚的轻哼。
许国华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僵在半空中!
指尖距离许珩的手背,仅仅剩下不到一寸的距离。
昏暗中,老人浑浊的眼瞳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惊惶、无措和一种被瞬间看穿的狼狈!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用力克制而再次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那只刚刚还带着一丝迟迟疑疑温度的手,重新死死地攥住了冰冷的轮椅扶手,用力之大,仿佛要将那金属捏变形。佝偻的背脊绷得死紧。
他急促地、无声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浑浊的目光仓皇地从儿子脸上移开,不敢再看一眼。他猛地转动轮椅,橡胶轮胎在地板上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轮椅仓皇地退出了病房,门被慌乱地、无声地拉上,隔绝了里面昏暗的光线。
走廊冰冷的灯光下,许国华靠在轮椅里,脸色灰败,如同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死死地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险些触碰到儿子、此刻却只能无力地搭在冰冷扶手上的手。那只手,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浑浊的泪水,无声地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汹涌地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