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烟头最后一点橘红的光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在冰冷的烟灰缸里，只留下一缕扭曲的、带着焦油苦涩味的残烟，在凝滞的空气中无力地盘旋，最终消散。

客厅里只剩下死寂。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许珩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情绪消耗而微微抽搐着。后背和手臂上被拐杖抽出的檩子火辣辣地灼烧，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左肋下的刺痛随着呼吸一阵阵袭来，额角的伤口已经凝固，黏着头发，带来迟钝的胀痛。他像一只被彻底打垮的幼兽，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碎的嘶哑。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意识在冰冷的黑暗边缘沉沉浮浮。

许国华依旧僵坐在轮椅上，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石像。指间残留的烟味混着冰冷的空气钻进鼻腔，却无法驱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铅块。浑浊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蜷缩在地的儿子身上，落在那身沾满尘土、撕裂染血的校服上，落在那单薄脊背上刺目的、微微隆起的青紫伤痕上……还有儿子最后那句绝望的哭喊，像鬼魅般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爸……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许国华的心脏。他瘫痪的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此刻却感到一种迟滞的、沉重的麻木感从心脏蔓延开来，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恨意，支撑了他二十年的、对周明远刻骨的恨意，在儿子撕心裂肺的质问和这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面前，第一次显露出了狰狞外壳下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无措。他能怎么办？把儿子打死吗？还是逼他立下毒誓，永生永世与周家不共戴天？

轮椅扶手冰冷的触感硌着他的掌心。他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掠过地上那根掉落的、沉重的实木拐杖——刚才就是它，裹挟着他积压了二十年的痛苦和愤怒，一下下抽在亲生儿子的背上。

一丝微不可察的、迟来的悔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入心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李素芬苍白憔悴的脸探了出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未干的泪痕。她一直躲在门后听着，丈夫的暴怒，儿子的哭喊，每一声都像刀子剜在她心上。此刻，看着客厅里这如同战后废墟般的景象——破碎的茶杯，散落的拐杖，蜷缩在地伤痕累累的儿子，还有轮椅上那个失魂落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丈夫——巨大的悲恸和恐惧终于冲垮了她的忍耐。

“小珩！”李素芬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哭喊，踉踉跄跄地扑了出来，完全无视了轮椅上沉默的丈夫。她扑跪在许珩身边，颤抖的手想要去触碰儿子背上那可怕的伤痕，却又怕弄疼他，只能悬在半空，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许珩凌乱的头发和染血的衣领上，“我的儿啊……你怎么伤成这样……疼不疼啊？让妈看看……让妈看看……”

许珩在母亲带着哭腔的呼唤和滚烫的泪水滴落中，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晃动，母亲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惊惶和心痛的脸在眼前晃动。他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力气似乎也随着母亲的到来彻底流失，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铺天盖地的剧痛和眩晕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小珩！小珩你怎么了？！别吓妈啊！”李素芬的哭喊瞬间拔高，带着令人心碎的恐惧，她慌乱地摇晃着儿子软倒的身体，“老许！老许！孩子晕过去了！快叫救护车啊！”她猛地抬头，朝着依旧僵在轮椅上的丈夫嘶喊，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许国华的身体猛地一震！空洞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失去意识的儿子身上。那张苍白如纸、布满伤痕污迹的脸，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点冰冷的伪装。儿子晕过去了……是被他……是被他那几拐杖……抽得晕过去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那只夹过烟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轮椅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李素芬见丈夫毫无反应，又急又怕，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茶几旁，抓起电话，手指哆嗦着，几次才按对了120的号码，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地址和儿子的情况。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楼下。急促的脚步声和担架轮子滚动的声音打破了楼道里压抑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