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像一条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浸泡在消毒水里的冰冷甬道。惨白刺眼的顶灯,将光滑的地砖照得如同镜面,反射着毫无温度的光,也映照着长椅上那个无声滑落的、如同被风霜彻底摧折的身影。
周予安歪倒在冰冷的长椅靠背和墙壁的夹角里,头无力地垂向一侧,紧贴着同样冰冷的瓷砖墙面。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沉重的阴影,像疲惫的鸦羽,微微颤抖着。那张总是冰封般平静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发出一点微不可闻的、破碎的喘息。左臂厚重的石膏和绷带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的姿态固定在胸前,石膏边缘崭新而刺眼,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空荡的病号服形成鲜明又残酷的对比。
他像是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虚脱之中。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年轻却伤痕累累的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生机。
“予安……予安?!”
一个带着巨大惊惶和难以置信的沙哑声音,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嘶鸣,猛地撕裂了走廊死水般的寂静!
许国华!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拐角,一手死死地抓着轮椅冰冷的轮圈,另一只手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暴起地撑在轮椅扶手上,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僵在原地!那张布满风霜和病痛折磨的脸上,所有的麻木、疲惫、空洞,都在看清长椅上那个身影的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惊骇和混乱所取代!
浑浊的眼珠死死地钉在周予安打着厚重石膏的左臂上,钉在他毫无生气的苍白脸庞上,钉在他无力垂落的、带着干涸血痕的嘴角……那刺眼的白石膏,像一道灼目的闪电,狠狠劈开了许国华意识深处那层厚重的冰壳!
废弃工厂的混乱画面,伴随着儿子许珩那晚撕心裂肺的哭喊,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冲进他的脑海!
“……我看着他……为我挡下那一棍子……看着他手臂断了……看着他疼得脸都白了……”
断了……手臂断了……
那个为他儿子挡下致命铁棍的……是周予安?!
是眼前这个……同样穿着病号服、同样面无血色、同样气息奄奄的少年?!
巨大的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许国华的心口!他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遍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轮椅因为他身体的震颤而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他……他骨头断了?”许国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一种被颠覆认知的茫然。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周予安那刺眼的石膏上,像是在确认一个无法置信的噩梦。
李素芬正弯着腰,试图将滑倒在地的一个保温桶捡起来——那是她刚才因为惊愕失手掉落的。听到丈夫这变了调的、带着巨大冲击的问话,她的动作猛地僵住。她抬起头,看向轮椅上那个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丈夫,又看向长椅上昏迷不醒的周予安。
李素芬的脸上,同样布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点干涩的气音。她慢慢地直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保温桶,指节泛白。目光在丈夫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和周予安毫无生气的面容之间来回移动,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和疲惫。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动作沉重得如同背负着千钧巨石。
这无声的确认,像最后一道闸门被冲垮。
许国华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李素芬这沉重的点头狠狠击中!他浑浊的眼瞳剧烈地收缩着,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巨大的混乱、被颠覆的认知……还有一丝……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地盯着周予安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少年紧蹙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舒展,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额角凌乱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皮肤上。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总是冰冷疏离、高高在上的“周明远的儿子”形象,产生了剧烈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割裂!
是他……真的是他……替小珩挡下了那要命的一棍子……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许国华那颗被恨意冰封了二十年的心脏深处!那层坚硬的外壳,在猝不及防的巨大冲击下,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无法忽视的裂痕!
“他……”许国华的嘴唇哆嗦着,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艰涩,“他……怎么在这儿?他……守了多久?”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周予安身上移开,投向李素芬,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搅得天翻地覆的茫然。
李素芬看着丈夫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混乱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她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悲哀。她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不知道……我出来的时候……他就在这儿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周予安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怜悯,“看样子……守了很久了……”
很久了……
这三个字像沉重的鼓槌,敲在许国华混乱不堪的心上。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规律的脚步声。两名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空着的活动病床,正朝着这边快速走来,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前来查看。
“怎么回事?”为首的医生一眼就看到了长椅上昏迷的周予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快步上前检查,“怎么躺这儿了?家属呢?”
李素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攥紧了保温桶。
轮椅上的许国华,身体猛地绷紧!他看着医护人员围拢过去,熟练地检查周予安的瞳孔、脉搏,动作利落地将他从冰冷的长椅上转移到活动病床上。他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在移动中微微晃动,看着少年左臂那刺目的石膏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二十年来筑起的恨意高墙!
“他骨头断了!”许国华猛地嘶吼出声!那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走廊的、近乎绝望的力度!他死死地抓着轮椅扶手,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前倾,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被抬上病床的周予安,像是在向整个世界宣告一个被忽视的、血淋淋的事实,“他骨头断了!你们轻点!轻点啊!”
那嘶吼声里,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惊惶、焦灼和一种……迟来的、被巨大冲击撕扯出来的、扭曲的保护欲!
医护人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确实更加轻柔谨慎起来。
许国华吼完,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整个人重重地瘫靠在轮椅背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他看着医护人员推着那张载着周予安的活动病床,快速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只留下空荡荡的长椅和冰冷的灯光。
他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石像。浑浊的目光失神地追随着病床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墙壁看穿。
那只刚刚因为激动而死死抓着扶手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轮椅轮圈上。指尖,控制不住地、剧烈地颤抖着。
走廊里,只剩下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气味,和轮椅上那个老人失魂落魄的、沉重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