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深蓝色窗帘过滤掉大半,只留下病房里一片昏沉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黄色调。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中药和营养剂混合的、有些沉闷的气味。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像是催眠的节拍器。
许珩陷在柔软的病床里,意识在浅眠的边缘沉沉浮浮。镇痛药带来的麻木感包裹着身体,但左肋下骨裂的位置和背上那些被拐杖抽出的檩子,依旧像蛰伏的活物,随着每一次呼吸,带来一阵阵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他闭着眼,眉头无意识地紧锁着。
细微的、极其谨慎的开门声,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地。
许珩混沌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个声音,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野里,一个佝偻而熟悉的轮廓,如同被时光侵蚀的礁石,悄无声息地滑进了病房的门缝。
是父亲许国华。
他坐在那辆破旧的轮椅上,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轮椅,避开门口散落的一只拖鞋,悄无声息地滑行到病床前那片被窗帘阴影笼罩的角落里。他没有开灯,也没有靠近病床,就那么停在阴影里,将自己尽可能地缩小、隐藏。
浑浊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穿透昏沉的光线,精准地、贪婪地落在许珩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一寸寸地描摹过儿子沉睡(他以为)的侧脸,掠过额角那块已经结痂的暗色伤痕,掠过被被子盖住大半、却依旧能看出微微隆起的胸口(肋骨骨裂的位置),最后停留在许珩打着点滴、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扎着留置针,贴着胶布。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安静。
许国华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手上。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和他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许久。
那只放在轮椅扶手上、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迟疑,松开了。
然后,那只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属于父亲的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动作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
那只手,带着阴影里特有的凉意和老人特有的粗糙,朝着病床的方向,极其极其缓慢地伸了过去。
目标,是儿子那只打着点滴的、安静的手。
距离在一点一点地缩短。昏沉的空气仿佛都被这无声的靠近所凝固。许国华浑浊的眼瞳里,翻涌着巨大的挣扎、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还有深不见底的……痛苦。
就在那只布满岁月痕迹的、颤抖的手,即将触碰到许珩冰凉指尖的前一刹那——
许珩在昏沉的睡意中,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无形压力的靠近。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眉头蹙得更紧,唇间溢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痛楚的轻哼。
许国华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僵在半空中!
指尖距离许珩的手背,仅仅剩下不到一寸的距离。
昏暗中,老人浑浊的眼瞳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惊惶、无措和一种被瞬间看穿的狼狈!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用力克制而再次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那只刚刚还带着一丝迟迟疑疑温度的手,重新死死地攥住了冰冷的轮椅扶手,用力之大,仿佛要将那金属捏变形。佝偻的背脊绷得死紧。
他急促地、无声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浑浊的目光仓皇地从儿子脸上移开,不敢再看一眼。他猛地转动轮椅,橡胶轮胎在地板上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轮椅仓皇地退出了病房,门被慌乱地、无声地拉上,隔绝了里面昏沉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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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门关上的轻响,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落下,彻底隔绝了门内门外的两个世界。
许珩在门关上的瞬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沉沉的、如同深潭般的清醒和疲惫。刚才父亲那无声的靠近,那颤抖着伸出的手,那瞬间的惊惶和狼狈……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他偏过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只依旧搭在被子外、打着点滴的手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父亲手掌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的错觉,冰凉。
胸口的位置,那骨裂带来的闷痛似乎更清晰了一些,牵扯着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酸涩。父亲……那个用拐杖狠狠抽打他、用刻骨的恨意质问他的父亲……刚才,是想……触碰他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疲惫不堪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被沉重的现实吞没。
他闭上眼睛,试图将那短暂的、带着巨大冲击的画面驱逐出脑海。然而,另一个更加沉重、更加无法回避的身影,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周予安。
废弃工厂角落里,那张因为剧痛而瞬间惨白如纸的脸。
挡在他身前时,那决绝而脆弱的背影。
左臂软软垂落下去时,那令人心悸的、骨头断裂的细微声响……
还有……医院冰冷的长椅上,那个穿着病号服、打着厚重石膏、无声滑落昏迷的身影……
这些画面,如同破碎的玻璃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反复切割着许珩的神经。每一次回想,左肋下的闷痛就仿佛加重一分,呼吸也变得滞涩。
他为他挡下了那要命的一棍子。
手臂断了。
他守在病房外面……守了很久……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铺天盖地的、沉甸甸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彻底淹没。父亲的恨意,周予安的付出,自己这身伤……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团纠缠不清、找不到线头的乱麻,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他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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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白的灯光下,医院这条通往骨科病房的走廊,依旧冰冷得如同太平间的过道。消毒水的味道浓烈而刺鼻。
许国华并没有离开。他的轮椅停在距离许珩病房门口几米远的阴影里,像一头疲惫不堪、找不到归途的老兽。他佝偻着背,双手无力地搭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目光失焦地落在前方光滑冰冷的地砖上。
刚才病房里那仓皇的逃离,像一场狼狈的败退。儿子那声无意识的痛哼,像一把无形的锁,再次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带着轮子滚动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推着一辆装着药品和器械的小车,正朝着这边走来。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阴影里那个沉默的轮椅身影,脚步顿了一下,似乎认出了这是之前深夜在骨科病房外失魂落魄的老人。
护士推着小车,径直走向了骨科病房区。她在一个挂着“周予安”名字牌的病房前停下,动作熟练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许国华浑浊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聚焦在那扇开启又关闭的病房门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周予安……他就住在那里!
护士进去没多久,门又被推开了。她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一边走一边低头写着什么,似乎是在记录病人的情况。
护士推着小车,再次经过许国华所在的阴影处。这一次,她的脚步放得更慢了一些。
许国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巨大的冲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感,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困兽,再次攫住了他!
就在护士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
许国华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护士,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惊惶、急切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光芒!他那只一直无力垂落的手,猛地抬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颤抖,指向护士刚刚走出的那扇病房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嘶哑而急切的问询:
“他……他……怎么样了?骨头……接……接好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令人心悸的喘息声。那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清晰而突兀。
护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情绪的问话惊得脚步一顿,诧异地看向阴影里的老人。
许国华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护士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绝望的急切!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等待着护士的回答。那只指着病房方向的手,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护士看着老人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急切和惊惶,看着他指着周予安病房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又联想到他之前深夜守在外面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脸上的诧异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职业性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您是说306床的周予安?”护士的声音很平和,清晰地传入许国华耳中,“手术很及时,左前臂尺桡骨骨折,已经做了内固定,接好了。就是……”护士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就是失血有点多,加上之前可能太累太紧张了,人有点虚,现在还没醒,还在观察。”
接好了……接好了……
护士后面的话,许国华似乎没有完全听进去。他只清晰地捕捉到了“接好了”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像是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芒,瞬间刺破了他心头那沉重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变得滚烫!许国华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住那汹涌而上的、混杂着巨大后怕和一丝迟来慰藉的情绪。
他那只指着病房的手,无力地、极其缓慢地垂落下来,重新搭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更深地佝偻下去,靠在轮椅里。
浑浊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汹涌地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油汗,滑过深刻的法令纹,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
护士看着老人无声痛哭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推着小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走廊里,再次只剩下那个佝偻在轮椅里、无声流泪的老人。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花白的头发,照亮了那浑浊的、不断涌出泪水的眼睛,也照亮了他搭在扶手上、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苍老的手。
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像冰冷的秒针,丈量着这无边无际的沉默和迟来的、沉重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