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楼的后台,其实不像外面人想的那样,总是嘻嘻哈哈、轻松自在。这里的空气里,常年混着油彩味、汗味、旧木头箱子味,还有一点点说不出的紧张感觉。一面大铜镜前,好些人正在往脸上涂油彩,有的年轻,有的年纪大点。但这时候,几乎所有人,眼睛都偷偷瞄着通往班主郭德纲安静房间的那条走廊。
岳云鹏,大家都叫他“财神爷”,因为他管着德云社的钱和东西。他长得挺憨厚,但其实很精明。他正使劲往一件崭新的石青色带云纹的大褂里钻,嘴里还念叨着:“哎呦,这新做的衣服,怎么比上次还紧?肯定是裁缝没给我量准!”他那张圆脸皱成一团,努力想把腰上挂着的、代表他管钱身份的“云”字玉佩摆正。可肚子太大顶住了,动作看着有点好笑。
“岳哥,您要是少吃两口烧鸡,肯定能穿进去。”孟鹤堂的声音清亮亮的。他正对着镜子,小心地用眉笔画眉毛,动作挺好看。他旁边的周九良闭着眼睛休息,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串黑得发亮的佛珠,手指头在每颗珠子上停的时间都一样长,好像在算什么。
“你懂啥!”岳云鹏不高兴地瞪了孟鹤堂一眼,顺手从旁边点心盒里抓了块豌豆黄塞进嘴里,“这叫……这叫工作需要!管钱的,不得知道东西贵了便宜了?这豌豆黄就比上个月贵了三文钱!”他吃得理直气壮。
一阵稳重的脚步声传来,后台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栾云平走了进来。他是德云社的副总,也是郭德纲最信任的人之一。他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服,站得笔直,脸上没啥表情,只有眼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像鹰一样锐利,扫过屋里每个人。他手里拿着一卷用黄绸子包着的名册。
“班主有令,”栾云平的声音不高,但盖过了所有细小的声音,“新徒弟入门的‘龙票’,今天发。名单在这儿。”他把名册放在屋子中间的八仙桌上。
“龙票”,是德云社收徒弟最重要的凭证,由班主亲手写出来,样子像个小令箭,是金子做的底,上面刻着云纹和编号。这是走进德云社这个相声大班子的敲门砖,也是很多想学艺的人做梦都想要的机会。每次发“龙票”,都说明班子里的情况可能有点小变化,后台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严肃。
大家都围了过来看。孟鹤堂眼睛尖,一下子看到名单最后的一个名字:“林小乙?这人是谁?没听过啊。”
周九良搓佛珠的手指停了一下,眼皮抬了抬:“沧州来的孤儿,听说嗓子还行,在路边唱莲花落被班主碰上了。”
“莲花落?”岳云鹏嚼着豌豆黄,说话有点含糊,“那玩意儿……跟咱们这大地方搭得上吗?”话里有点看不起的意思。
“班主自然有他的道理。”栾云平淡淡地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岳云鹏腰上那块因为他吃东西而晃动的“云”字玉佩,“岳师弟,你管钱的那个房,上个月买那批苏绣的账,好像有点不对,下午拿来给我看看。”
岳云鹏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嘴里的豌豆黄好像也不香了,结结巴巴地说:“啊?栾哥,那账……那账回头我亲自给您送过去,保证清清楚楚!”他额头好像有点冒汗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请问……这里是领‘龙票’的地方吗?”
大家回头看去。一个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门口,人很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脸挺清秀但带着赶路的疲惫,眼神干净又有点害怕。他就是林小乙。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脏兮兮的汗巾,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看着满屋子穿得光鲜亮丽、气势很强的角儿们。
“你就是林小乙?”栾云平打量着他。
“是……是小的。”林小乙声音发抖,赶紧跪下,“拜见各位师叔师伯!”
“起来吧。”栾云平语气还是那样,“龙票,你自己去班主那屋门口等着,班主会亲手给你。”
林小乙赶紧爬起来,低着头,小心地穿过人群,走向那条通往班主安静房间的走廊。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有好奇的,有打量的,有不屑的,有探究的……像小刺一样扎着他。
班主那屋的门没关严。林小乙屏住呼吸,刚要跪下等,却听到里面有压低了声音的说话声。
“……‘醒木谱’那张残页出现,肯定不是碰巧!‘天蟾楼’那晚,麒麟少爷请的人里,有漕帮的‘翻江龙’,还有管盐铁的转运使的同僚!消息八成是从他们那儿漏出去的!”一个低沉又快的声音,林小乙听出来是陶阳——那个因为嗓子坏了、现在管着德云社内部秘密文件和传信的“活账本”。陶阳的声音沙哑得像铁片刮,听着很不舒服。
接着是郭德纲平静的声音:“麒麟那边,我会问。陶阳,你确定那残页上,是‘云鹤九霄’里的‘鹤’字印?”
“绝对没错!班主!那印磨掉的地方,跟当年……当年丢的那半本谱子边角一模一样!”陶阳的声音有点激动又有点害怕,“‘鹤’字印……当年只有……”
“闭嘴!”郭德纲的声音突然变冷了。
林小乙的心猛地一跳,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了门边一个空花盆架子,发出“咯噔”一声轻响。
屋里的声音一下子停了。
门被拉开,郭德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眼神像电一样,直直射向林小乙。那眼神深不见底,好像能把人看穿。林小乙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冻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在地上:“班主……弟子……弟子林小乙,来领龙票!弟子该死,打扰班主了!”
郭德纲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几秒钟,那无形的压力让林小乙喘不过气。然后,压力一下子没了。郭德纲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好像刚才那个厉害的眼神从来没出现过。
“起来吧,孩子。慌什么。”他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金灿灿的龙票,上面刻着云纹,中间是一个清晰的“九”字。“拿着它,以后你就是我德云社‘九’字科的徒弟了。记住,”郭德纲的声音低沉有力,“进了这个门,大家有福一起享,有难一起当。守规矩,好好学。”
“谢班主!弟子记住了!”林小乙双手发抖地接过那枚沉甸甸、摸着有点烫的金牌子,就像接过了自己以后的命运。当他捧着龙票,晕乎乎地走出那间安静的屋子时,眼角瞄到陶阳躲在屏风后面的阴影里,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警惕和……像是可怜?而屋子里面,于谦好像一直坐在那儿,手里玩着那个有好多裂纹的翡翠扳指,对门口发生的事一点也不关心。
林小乙不知道,他刚走,那安静的屋子里,郭德纲就对陶阳低声吩咐:“查清楚,这孩子什么时候、在沧州哪儿出现的,都跟谁接触过。一点一滴,都别漏掉。”他停了一下,看向于谦,“谦儿哥,你看,这‘龙票’对他是福还是祸?”
于谦终于抬起头,把那个裂纹里透着点暗红的扳指举到眼前,对着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光,轻轻叹了口气:“是福是祸还不好说,是鱼饵还是鱼钩,得看钓鱼的人是谁了。老郭,你那块惊堂木,怕是按不住这潭越来越浑的水了。”
窗外,帝都的雪,下得更大了。德云楼的热闹声隐隐约约传过来,盖住了安静屋子里所有的低语和打算。林小乙揣着代表机会也代表未知的“龙票”,懵懵懂懂地走进了这个表面热闹、底下却藏着危险的“德云”世界。他更不知道,这枚小小的金牌子,已经把他卷进了一场因为丢失的宝贝“醒木谱”而掀起的、搅动京城和江湖的巨大风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