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调温度调得有些低,张康乐裸露的小臂上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坐在长桌另一端,目光越过桌面上几瓶静静立着的矿泉水,落在对面那人身上。
马柏全正低头翻看着新项目的剧本,额前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去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轮廓。
他看得专注,手指偶尔轻轻捻过纸页边缘,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张康乐清了清嗓子,“柏全,这个角色…我觉得非你不可。”
马柏全翻页的手指顿住了。
他抬起头,没什么情绪地看向张康乐,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你看,”张康乐的语速不自觉加快,指尖无意识地在会议桌上快速敲击着,仿佛这样就能敲出几分支撑自己的底气,“这个人物内核的挣扎与隐忍,那种…那种表面冷硬如铁,底下却藏着冰裂般的不安…只有你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顿了顿,几乎是急切地补充,“片方那边…其实也倾向于你。”
最后半句声音明显弱了下去,飘忽得连自己都觉得心虚。
空气凝滞了几秒。
马柏全的视线缓缓从剧本移开,完完全全落在张康乐脸上。
张康乐下意识挺直背脊,藏在桌下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指甲用力陷进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才勉强稳住心神。
“……好。”
终于,马柏全开了口。
声音不高,却在张康乐耳中掀起一阵轰鸣。
只有一个字。
没有疑问,没有欣喜,甚至没有一丝被说服后的勉强。
张康乐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几乎是立刻错开视线,不敢再碰那双过分清明的眼睛,含糊地应着:“嗯…那…那太好了。”
会议结束得仓促。
张康乐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会议室的,他把自己关进休息室狭小的空间,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才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又来了。
又是这样。
他在心里熟练地重复,带着近乎自虐的清醒。
用工作,用片方,用角色适配度…用一切冠冕堂皇的借口,把想靠近的人“强制”拉到身边。
每次开口前,都在心底排练了百遍千遍,想让邀请听起来顺理成章、不容拒绝。
他摸出手机,指尖悬在通讯录那个熟悉的名字上方,一个字一个字,敲得格外慢,带着近乎绝望的虔诚:
【对不起…又勉强你了。张康乐】
马柏全蜷在公寓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手里捧着杯早已冷透的花茶。
剧本摊开在膝盖上,密密麻麻的字符却一个也钻不进脑子。
他维持这个姿势太久了,身侧抱枕旁的手机忽然亮了下,屏幕的光刺破昏沉,显得有些刺眼。
马柏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瞬。
过了好一会儿,才像下定某种决心似的,缓缓伸出手,划开屏幕。
熟悉的发件人,熟悉的句式。
【对不起…又勉强你了。张康乐】
时间是二十分钟前。
马柏全盯着那行字,目光长久地凝固着。
他没回复。
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片刻,终究没落下任何字。
退出短信界面时,手指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点开了一个隐藏文件夹。
密码解锁的瞬间,屏幕跳转出近乎空旷的界面——顶端孤零零悬着个不断递增的数字:57。
数字下方,是排列整齐的短信记录。
每一条都来自同一个名字,内容惊人地相似,只在时间处留下冰冷的刻度:
【对不起…又勉强你了。张康乐】——2022.10.15
【对不起…又勉强你了。张康乐】——2022.12.03
【对不起…又勉强你了。张康乐】——2023.02.18
……
【对不起…又勉强你了。张康乐】——2025.07.30
最新的一条,刚加入这个沉默而庞大的队列。
五十七条。
三年时光的重量,无声堆积在这小小的文件夹里。
马柏全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从最新一条慢慢往上滑。
他记得每一次收到这条信息的情景。
有时是深夜收工后,在疲惫的保姆车上;有时是嘈杂的庆功宴间隙,躲在洗手间里看见信息;有时是独自面对空荡房间的清晨,醒来第一眼就见它安静躺在屏幕上……
马柏全闭上眼。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这样?
既然笃定地伸出手,又何必在事后用近乎自毁的方式,一遍遍确认那所谓的“勉强”?
每一句“对不起”都像把钝刀,在他小心翼翼筑起的心防上反复刮擦,提醒着他靠近是危险的,信任需要赌上全部勇气。
可是……他睁开眼,目光重又落回那冰冷的“57”上。
心底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若真是纯粹的勉强,若只剩厌烦,这三年来,为什么没真正彻底地拒绝过一次“强制”邀约?为什么每回看见这条信息,心脏都会被无形的手攥紧?
他烦躁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抱枕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纷乱的思绪。
新项目开拍的日子,在连绵秋雨中如期而至。
片场设在一处废弃多年的旧工厂改造的影棚,空旷的挑高空间里,巨大的钢铁骨架裸露着,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铁锈与尘土混合的陈旧气味。
张康乐和马柏全之间,仿佛也罩着层无形的隔膜,比往日更厚。
工作场合的接触避无可避——对戏、走位、听导演讲戏时,两人离得很近,呼吸间能嗅到彼此身上熟悉的气息,或是须后水的清冽,或是洗衣液的淡香。
张康乐的目光总带着克制,需要与马柏全对视时,会下意识地先移开零点几秒。
递道具、递水杯时,指尖也刻意避开所有可能的触碰。
马柏全则更沉默了。
他不再主动与张康乐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谈,甚至在张康乐偶尔因剧本细节不得不靠近时,身体会本能地透出极细微的僵直与回避。
仿佛在用这种无声的疏离,回应着那五十七条“对不起”筑起的高墙。
这种僵持的气氛,在拍摄一场关键的情绪爆发戏时抵达了顶点。
那场戏要求张康乐饰演的角色在绝望中抓住马柏全饰演角色的肩膀用力摇晃,嘶吼着质问。
实拍时,张康乐的手刚用力攥住马柏全的肩,掌下那具身体瞬间绷紧的触感便清晰传来。
马柏全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将所有情绪都藏了进去。
“卡!”导演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柏全,情绪不对!你现在是被质问的人,该有愤怒和受伤!不是木头桩子!你在躲什么?”
片场瞬间陷入寂静,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两人身上。
张康乐像被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肩胛骨硌人的触感。
他几乎不敢去看马柏全的表情,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仿佛刚才那用力一握,连带着自己那点说不出口的心思,都被当众剥开了。
“对不起导演,”马柏全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是我状态没调整好,再来一次吧。”
这场戏最终NG了四次才勉强通过。
每一次张康乐的手碰到马柏全,都能感受到那层无声的抗拒。
每一次导演喊“卡”的间隙,两人之间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收工时,外面已是暴雨如注。
“这鬼天气!”副导演骂了一句,对着对讲机喊,“灯光组!设备都遮严实点!道具组赶紧把怕淋的搬走!其他人原地等等,雨小点再撤!”
人群有些骚动,抱怨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
张康乐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看见马柏全独自一人靠在离主光源稍远的一根粗大铁柱旁。
张康乐脚步顿住,心里犯着踌躇。
他想走过去,哪怕只是像普通同事那样问一句“还好吗?”或者“这雨真大”。
但脚下像生了根,他最终只是沉默地移开目光,也找了个角落,烦躁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眉宇间无法舒展的褶皱。
就在这时——
“啪!”
一声极其突兀的爆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头顶炸开!
紧接着,眼前所有灯光猛地一暗,瞬间熄灭!
“啊——!”
“怎么回事?!”
“停电了?!”
应急灯呢?张康乐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几盏零星的应急指示灯才在远处高处和角落幽幽亮起。
“都别乱动!待在原地!注意安全!”导演扯着嗓子吼,声音在空旷的黑暗中回荡。
张康乐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不是怕黑,而是因为一个名字,在黑暗降临的刹那,以压倒一切的姿态占据了他所有思维——马柏全!
他在哪里?刚才还在柱子那边!这么黑,他会不会害怕?刚才片场自己碰他时,他那么抗拒……混乱的念头像失控的火车在脑中冲撞。
“柏全!马柏全!”他几乎凭着本能喊出来。
没有回应。
只有远处传来其他工作人员互相确认位置的模糊喊声。
张康乐彻底慌了。
他顾不得脚下的障碍物,跌跌撞撞地凭着记忆,朝刚才马柏全靠着的柱子方向摸索。
脚下不时踢到散落的器材或箱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伸出双手,在黑暗中徒劳地挥舞、探寻。
“柏全?你在哪?回答我!”他的声音带上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指尖猛地触碰到一片温热的衣料!
张康乐浑身一僵,随即巨大的狂喜和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战栗涌遍全身。
他猛地向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别怕!”张康乐脱口而出,“柏全!是我!别怕,我在——”
“我在”两个字刚刚脱口,一股比他想象中大得多的力量猛地反客为主!
被他抓住的手腕极其灵活地一旋,挣脱了钳制。
下一秒,两只带着惊人热度和不容抗拒力道的手掌,重重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张康乐完全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那股力量推得向后踉跄,后背“咚”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铁柱子上。
浓重的黑暗里,视觉完全失效,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一个压抑的声音,几乎贴着他敏感的耳垂响起。
那声音很低沉,裹挟着浓重而复杂的情绪——有灼热,有隐忍,还有一种近乎疼痛的质问:
“你道歉的样子……”
张康乐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他僵在冰冷的铁柱上,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和那直抵心脏的话语:
“…比命令更让人心疼。”
黑暗中,他看不见马柏全的脸,却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存的。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几乎凭着最原始的本能,张康乐猛地抬起手,在浓稠的黑暗中,无比精准地捧住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颊。
然后,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用力吻了上去。
起初是生涩的、带着急切和莽撞的碰撞,牙齿甚至不小心磕了一下。
但下一秒,所有的试探和犹豫都被汹涌的情感彻底淹没。
黑暗将他们与外界的混乱嘈杂隔绝开来。
只有唇齿间灼热的触感是真实的。
与此同时,马柏全的回应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
不再是片场的疏离僵硬,而是同样滚烫、急切,甚至带着一丝凶狠的索求。
他猛地加深这个吻,唇舌带着近乎绝望的力度纠缠上来,仿佛要将这三年里所有未曾言说的试探、退缩、渴望,连同那五十七条“对不起”积压的重量,都通过这个吻彻底倾泻出来。
浓重的黑暗里,视觉完全失效。
触觉被放大到极致——唇舌间滚烫的厮磨与吮吸,捧着脸颊的手指感受到对方皮肤下急速奔流的血液温度,紧扣在肩胛上的手指传递出几乎要嵌入骨头的力道和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又像一个世纪。
当肺里的空气几乎被榨干,马柏全才猛地向后撤开一点距离,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黑暗中,他温热的额头抵着张康乐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
那灼热的呼吸带着刚才激烈纠缠的余韵,尽数喷洒在张康乐同样滚烫的唇上、脸上。
两人都剧烈地喘息着,像搁浅的鱼重新回到水中。
在一片粗重的喘息中,马柏全的声音贴着张康乐的唇响起,带着被吻得破碎的质感,每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热度,轻轻敲打在张康乐的唇上:
“你终于……”
声音顿住,仿佛后面的话语太重,需要用尽力气才能承载。
短暂的停顿里,只剩下彼此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在黑暗中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