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锁落钥的余音仿佛凝成冰渣,深嵌在祝府每一个角落的阴影里。绣楼那扇厚重的、雕着鸾鸟缠枝的楠木门扉,隔开了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门外庭院,仆妇往来洒扫,步履轻悄得几乎无声,连鸟雀落在檐头也收了啁啾,空气中沉淀着令人窒息的、粘稠如胶的静谧;门内楼阁,则死寂如墓,唯有更漏单调冰冷的点滴声,坠在空旷的地面上,每一次水坠铜盘,都似重锤凿在心脉最脆弱的末梢。
英台蜷缩在靠窗的贵妃榻一角。那扇镂空的支摘窗并未关严,勉强放进几缕晨光,却在珠帘重重叠叠的水晶串影割裂下,碎成无数晃眼的、刺目的惨白利刃。她已记不清自己维持这样僵冷的姿势多久了。眼是肿的,被泪水反复冲刷后如同烂熟的杏子。脸是木的,手指按上去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窗外阳光越烈,她越觉得浑身寒彻骨髓。束胸的白绫早已松垮,甚至不必紧勒便已死气沉沉地塌陷在不再起伏的胸臆间。
晨光一点点爬上窗棂,将那些华丽冰凉的珠帘照得更加璀璨刺目。楼下庭院中远远传来管家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杂役被惊动的匆忙奔趋。马蹄声、车轮碾过石板的闷响隐隐渗入。空气里无端绷紧了一根弦。
铜环扣门的轻叩声清越地响起,隔着庭院、厅堂,竟也清晰地敲进死寂的绣楼。
来了。
英台的手指陡然嵌入身下冰凉光滑的绸缎坐垫里,用力到指节发白。
脚步声在前厅次第响起,是祝老爷沉稳却不复从容的履声在迎客。刻意放朗的笑声穿透空气传来,听起来却像被什么厚重坚硬的东西过滤过一遍,带着难以言喻的喑哑与滞涩。英台闭上眼,那笑声如同带刺的鞭子抽在灵魂深处。
一阵衣料摩擦的悉索轻响自身后传来,清雅的白芷香气无声地弥漫开来。是祝夫人。不知何时,她已悄然来到英台身侧,与她并肩坐在榻沿边缘。她并未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儿几乎蜷缩进光影深处的单薄身影,看着她的脸颊在斑驳光影中被割裂成脆弱易碎的雪白瓷片,看着那毫无生机、唯余灰烬死寂的瞳孔深处。许久,她才伸出手,微凉却柔软的手心极轻、极柔地覆在英台冰棍般僵硬的手背上。那细微的动作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重量,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让英台蜷缩的身体极其细微地颤了颤。
祝夫人无声地朝窗外抬了抬下颌。
珠帘之外。
前厅厚重的锦毡门帘被高高打起,阳光如水银倾倒般泼入。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于门楣之下。华贵至极的秋香色云锦交领广袖深衣,衣襟袖口用暗金细线缂丝出繁复的如意云纹;腰间紧束着二寸宽的赤金缂丝腰封,佩着羊脂云龙纹双面佩和一只小巧玲珑的缠枝莲金熏球;发顶束着白玉金冠,长簪横贯其间,缨络垂于光洁饱满的额际两侧。
正是马文才。
他微微躬身,动作优雅如鹤喙点水,姿态恭逊无可挑剔地向厅内主位的祝老爷行了一礼。一举一动间皆是浸淫至深的簪缨世族熏陶出的雍容气度,无懈可击。
“小侄文才,谨代家父,向伯父大人请安。”语声清朗,字字明晰,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矜持与距离感。他并未直视祝老爷那明显带有疲惫和异样僵硬的脸,目光恰到好处地平视其襟口,恭敬而不失身份的完美。
祝老爷竭力维持的面具在这一刻似乎要出现裂痕。他放在雕花扶手椅扶手上的指节极其隐秘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刻意的朗笑:“贤侄免礼!贤侄免礼!”那笑声洪亮,回荡在高旷的厅堂,撞击着梁柱上精美的木雕,却空洞得仿佛只有回音。他大步绕过书案,亲自走到马文才面前,抬手虚扶。脸上堆积出厚重而略显僵硬的热情笑容,每一道褶子似乎都在强撑着弧度。他甚至亲昵地拍了拍马文才的手臂,那力道拿捏在介于长辈亲厚与世家客套之间微妙的边界,口中寒暄翻涌如沸水:“马世兄身体健朗?前次承蒙惠赐的川地老参还未答谢!贤侄此番前来,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快请上座!请——”
他身形微侧,引马文才往主宾之位。转身之间,那厚重锦袍衣摆拂过门槛,悄然卷起几片被仆役遗落的枯黄落叶。枯叶无声,却被主座侧后屏风下立侍的心腹陈伯不动声色、悄无声息地碾入靴底。
珠帘如雨。
那细碎如千万水晶帘钩撞击般的叮咚声穿过庭院、穿透紧闭的雕花木门、越过楼梯、隔着几重锦帐,冰冷而清晰地持续传入二楼的绣楼。那是纳采大礼中必不可少的环节——象征着冰清玉洁、百年好合的雁禽翅膀被特制工具精心梳理、喷洒清露后安置于玉笼时扇动带起的响动,亦是执雁者步伐庄重、腰侧悬环碰撞的韵律。
每一串叮咚,都像细小的冰锥,密密麻麻钉入英台绷紧至极限的神经!她死死攥住膝上绸缎,指甲几乎要刺破那昂贵柔滑的织物!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牙齿紧紧咬合,几乎要碾碎唇瓣渗出血丝!目光却无法从珠帘的缝隙间转开,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那个位置!
透过珠帘细密交叠、层层叠叠折射的光晕,她隐约看见那锦袍玉带的年轻身影,身姿笔挺,始终保持着世家贵胄无可挑剔的庄重与恭谨。他应对流利,举止娴雅,无论是聆听祝老爷明显言不由衷的夸赞,还是应对几位本家长辈轮番而至带着考究与审视的提问,甚至接下执雁童子郑重捧上的、象征着缔结婚盟之重的金丝云锦礼单时,他微微躬身,单手托住另一手袖口的动作都精确优雅到毫巅。他脸上的笑容是标准、温煦得无可挑剔的疏离面具,仿佛一台精密的傀儡在严格执行排演了千百遍的程序。
这份滴水不漏、近乎冰冷的完美,像无形的寒流,沿着珠帘冰冷的缝隙爬上英台心头,将她最后一丝侥幸也冻结成冰渣。她想看清他看向这边的眼神——哪怕只有一瞬间的不耐、敷衍,或是纯粹的冷漠都好——那样或许还能在她僵死的心湖中砸出一丝涟漪般的憎厌与抗拒的勇气!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刻入骨髓、早已习以为常的、属于两个庞大世族门阀之间稳固联姻象征物的、遥远而冰冷的疏离与规范!
“孽畜……是害我祝家英魂的贼寇……”
“忠逆不两立……世仇如天……”
父亲昨日那如同淬炼了千年寒冰、字字淌血的厉吼,此刻竟与这楼下厅堂里一片恭贺喧腾的“天作之合”、“百年佳偶”之声,在耳膜中荒谬地扭绞!冲击!撕裂!
心口猛地一阵钻心剜肺的剧痛!她身子一晃,喉头腥甜上涌,竟控制不住地剧烈呛咳起来!整个身体痉挛般弓起!冰冷的泪混着窒息般的咸涩冲溢眼眶!
一只微凉的手及时扶住了她颤抖不已的脊背。是祝夫人。她不知何时已悄然更贴近几分。没有出言抚慰,只是那只手的力道稍稍加重了些,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试图扶稳一根行将折断的芦苇。
楼下厅堂的喧嚣似也因她这突兀的剧咳滞了一瞬,随即又被更加汹涌的贺喜寒暄刻意掩盖过去。
待那窒息般惊涛般的痛楚与咳喘终于被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如同沉入最深处渊薮的死寂所取代,楼下的喧嚣也渐渐散尽。只余庭院中仆役们屏息收拾器物、宾客远去的车马轮声辘辘渐弱。
一切复归死寂。唯有更漏滴水之声,在空旷里惊心。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是煎熬了千年万年。楼梯板上传来极轻的、压抑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又无声退去。
随即,门扉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道被夕阳拖长的、极其萧索孤寂的影子先一步闯入——是祝老爷。他没有完全推开门踏入,只是沉默地伫立在门口那一片被门扉切割成两半的黯淡光影里。英台的目光掠过那门缝,只看见父亲绣着繁复回纹的深紫锦袍下摆,那衣料原本挺括华贵,此刻却因主人站立的姿势和沉重的心事而显出颓然的垂坠感。袍角下方露出的是一小片被夕阳残照铺陈的地面,那投射在地砖上的影子,凝滞、沉重、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冰冷生硬的石像。这沉重的轮廓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也彻底榨干,整个身体无声地向下沉坠、坍圮。
一只略显冰凉的手却猛地握住了她垂落在榻侧、冰凉得失去知觉的手。
英台缓缓、极其缓慢地侧过头。模糊的视野里,是母亲近在咫尺的脸。
祝夫人不知何时已坐在了她身侧,紧紧地挨着她,坐在这片冰冷的夕照残光里。此刻,她并未看女儿,目光只是失焦地飘向窗外那片被晚霞吞噬了一半的灰暗天空。那只握着英台的手,指节分明纤细,肌肤却不再年轻光润,松弛的皮肉裹着伶仃的骨,微微颤抖着。这只手在英台冰凉的手背上极轻、极缓慢地抚摸着,仿佛在抚慰一块冻伤的、易碎的寒冰。
然后,她的另一只手,极其小心、谨慎地从被袖笼遮掩的里衣内襟中摸索着,掏出了一小块折叠得极其整齐、带着岁月泛黄印记的绢帕。她极小心、一点点地、像在剥离一枚脆弱蝶翼般掀开层叠的绢帕,露出了里面包裹的物件——
那是极小的一片布料残片。
如同冬日枯叶般褪尽所有色泽的杏黄底,上面依稀可辨几根被时光模糊掉的、用暗淡金线刺绣的、属于某个彩蝶翅膀的破碎边缘。丝线朽蚀断裂,残留的翅缘处甚至还留着一小片被火焰焚烧后才有的焦黑卷边!
祝夫人的指尖带着细微的、近乎肉眼不可辨的颤抖,久久地停留在那焦黑的卷边之上,反复摩挲着那粗糙得刺人的焦痕表面。动作缓慢、无声,却带着某种穿透岁月尘埃的悲恸与决绝。她的指尖在那残存的蝴蝶羽翼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仿佛透过那暗淡破碎的金线和无法还原的焦黑印记,触碰到了数十年前某个同样绝望冰冷、也曾在这座绣楼深处无声燃烧过的残骸。
终于,她那低沉得如同幽谷深风过罅的声音,才在无边的沉寂死水上方,极其微弱地漾开一丝涟漪:
“英台……”
她的指尖依旧停留在那冰冷焦糊的布料上,视线却穿透了这满楼的空旷与死寂,望向窗外那片彻底湮没在夜色里的天空。声音飘忽得像抓不住的寒烟:
“娘……娘年轻的时候……”
她微微顿住,似乎在积攒力气穿越时光的深渊,又像是被记忆中某个极痛的尖刺猝不及防地狠狠剜过心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连带着那只紧握英台冰凉手指的手也跟着狠狠颤抖了一瞬!声音陡然带上一丝破碎嘶哑的裂痕:
“……也曾……有过一场彩蝶双飞的梦啊……”
这四个字说完,仿佛耗尽了全部气力。她微微合上眼睑,长而疏朗的眼睫在消瘦凹陷的脸颊投下深重的阴影,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再睁开眼时,眼底是深不见底、将最后一抹血色也吞噬殆尽的荒芜与干涸:
“只是……”
她那冰冷手指轻轻捏了一下英台几乎失去知觉的指尖,力道轻得如同被风吹落的蛛丝拂过指尖,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
“……终究没能飞过……这‘家族’二字……垒起的……那座……太沉、太沉的……山……”
最后一个“山”字落下,尾音几乎湮灭在呼吸里。她没有再言语,只是那握着女儿冰凉手指的手,颤抖得比之前更加剧烈了。她慢慢松开,任由那只手像失去支撑的羽翼般垂落回冰冷的裙裾上,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丝卑微的情怯与隐秘的珍爱,将那片残存的杏黄蝶翼碎片重新极其仔细地一层层包裹回已然泛黄的旧绢中。
楼外,最后一抹残霞彻底沉没在暗沉沉的屋脊之后。巨大的、粘稠得如同凝血的黑暗从四野无声无息地弥漫而起,吞没了祝夫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