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那扇门仿佛成了隔绝阴阳的界碑,任凭楼下喧嚣宴饮、张灯结彩筹备着属于另一个人的盛事,门内却死寂如荒冢。日光如同陈旧的铜盆,沿着固定的轨迹,冰冷地滑过窗棂,将珠帘的碎影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缓慢推移。那些绚丽的光斑,此刻再不是流转的梦,而似无声碎裂的琉璃渣滓。
英台斜倚在冰冷窗棂下的雕花矮榻上,连指尖都懒得再动。身上未换下、早已压皱的青衫透着夜宿未解的凉意。她看着院中仆役捧着崭新的霞影纱、大红的双喜字窗花流水般穿梭,看着檐下挂起象征喜庆的、连缀成片的明角灯笼骨架,听着管事们隔着庭院压低嗓音却又字字清晰的筹备指令。这些声音和景象,被那扇牢不可破的门过滤后,模糊扭曲成嗡嗡的背景噪音。她的感官仿佛沉在深水之下,钝滞而麻木。唯有掌心被指甲生生掐出的四个小小弯月形血印,结着深紫色的痂,在偶尔触碰时泛起钻心的刺痛,提醒她昨日那场血淋淋的、来自血脉至亲的判决并非幻梦。
“妹妹……”门扇被无声推开一条细缝,堂兄祝八哥那张精明中带着市井烟火气的脸挤了进来,胖脸上堆着刻意的熟稔笑容。他小心翼翼探进半个身子,手里端着一盅仍冒着微弱热气的参汤。一股浓厚得发腻的草药味瞬间冲入房中,混合着绣楼原本那若有若无的白芷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那苦哈哈的药汤子有什么吃头?刚给你换的老参汤!金贵着呢!快……趁热喝了补补气色!”他眼睛溜过英台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和那身皱巴巴的青布男衫,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旋即又展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窥探隐秘的兴奋:“哎,你跟哥说说……爹昨儿发那么大火气,当真是为着那梁……梁家的小子?你怎的胆子忒大!那可是……世仇啊!”他眼珠飞快转动,既想打探这惊天秘闻满足市井谈资的好奇心,又隐隐畏惧着深宅大院那无形的、能碾碎一切的风暴,“你悄悄告诉哥哥……是不是真……?”
“滚出去。”
两个字从英台喉咙里挤出来,声音嘶哑,冰寒如窗棂上凝结的秋霜。
祝八哥脸上的笑意瞬间僵死凝固!像被迎面打了一拳!那精心堆砌的虚情假意轰然倒塌,换上一层因被戳破而恼怒的羞红!嘴唇翕动了几次,那句“不知好歹”终究没敢骂出口。他悻悻地将汤盅往旁边矮几上重重一撴,浓稠的药汤泼溅出来,溅湿了红木光滑的边缘。鼻子重重地发出一声浓浊的“哼!”摔门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踏着楼梯板远去,带着一种被羞辱的、气急败坏的闷响。
残汤的腻味混着药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挥之不去。
数日后。
暮春最后的热力被连日晴燥蒸腾出来,大地宛如烧透的青砖。祝家庄外通往城关的官道上,尘土被车轮马蹄搅起丈高,黄尘弥漫扑脸。一匹被驱使得大汗淋漓、口鼻喷着粗重白气的健骡,拖着辆半旧的青布小车,几乎是冲撞着碾过车辙深深的路沟,带起一路翻滚的黄龙!车辙后留下两道焦灼深深的辙印。
梁山伯紧攥着粗糙的车轼,汗水顺着两鬓滑下,混着扑面的黄尘,在清瘦的颧骨上冲出道道污痕。布衣前襟后背早已汗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因多日赶路急火攻心而明显瘦削的肩胛轮廓。他焦灼的目光死死盯着远处终于在烟尘中显出轮廓的祝家庄,那里青灰色的高墙屋脊连成一片,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伯母……英台……”他口中无声地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只觉得喉咙火烧火燎,心在胸膛里撞得肋骨生疼。自那日湖心一别,他心中积郁的惶惑、关切与那日夜啃噬他的隐秘思念如同烈油烹煮,加上收到书院传来“英台母病速归”消息后的揪心,让他在一个辗转反侧的凌晨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管不了父亲病榻前留下的“世族仇雠”那些模糊遗训,也压不住心头那股强烈的不安!匆匆告假,雇了匹劣骡破车,日夜兼程奔向这曾经在长亭柳下约定“定要再会”的地方!
车子终于在祝府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前被勒住!骡子疲惫地打着响鼻,喷出一口口带着腥气的白沫。山伯几乎是滚下车的,脚下一踉跄,带倒了车旁竖着的半桶饮水。浊水泼溅,湿了他半只裤腿,冰凉刺骨。他毫不在意,三两步冲到那紧闭的、铜钉森然的门环前,深吸一口气,用力叩击!
“咚咚咚!”沉重的叩击声在庄严肃穆的门庭前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侧边小门上方一块窥视的方口被拉开。一张脸上带着倦怠又警觉神色的中年门房探出半张脸。浑浊而带着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落在门外这个尘土满布、布衣汗湿、身后还倒着一辆破旧不堪青布小车的狼狈少年身上。
“敢问小哥……此处可是会稽祝公府上?”山伯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却压不住喘息粗重,“烦请通禀一声!在下……上虞梁山伯……求……求见杭州万松书院同窗……贵府……祝……祝九公子!”
门房上下扫了他一眼,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喉咙里似卡了口老痰,声音沉浊懒散:“……杭州同窗?我家公子?……”他拖长了调子,眼神扫过山伯灰头土脸的模样,扫过那辆翻倒的车辙和疲惫吐沫的骡子,嘴角向下撇了撇,“后宅小姐们身子不适!谢客多时了!外客一概不见!且去!莫要聒噪扰了清净!”说完,小窗口“哐”一声被从里狠狠关闭!发出冰冷沉重的撞击声!
“且慢!”山伯猛地跨前一步,手死死抵住门缝!那厚实的朱漆门扉差点夹到他的指尖!“小哥通融!烦请你家……你家小童也好!或寻个能管事的人通禀一句!在下梁山伯!万松书院!只为……只为探望英台贤……公子母病情由而来!有要事……”他心如火焚,话语都带着焦糊的气息。
“嚷什么嚷!都说了不见!”门扇后传来门房不耐烦的、如同被污了耳朵般的呵斥,“什么梁啊祝啊!都说了后宅小姐谢客!再闹唤庄丁赶人了啊!”
那“后宅小姐”四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耳膜!梁山伯全身一震!抵住门板的手掌瞬间僵硬冰凉!他猛地缩回手,指腹被门板粗糙木刺刮出的血痕都毫无知觉!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沌!什么小姐?祝九贤弟怎么会是……小姐?!难道……难道那日水中……水中所见、耳畔耳孔……竟……!
“喂喂喂!杵这当门神呐?”一个洪亮而透着市井气息的粗犷嗓音自身侧炸响!
山伯惊魂未定地循声猛回头!
只见一个身材敦实、穿着半旧紫缎团花直裰、胖脸上油光水滑的年轻男子,正从马厩方向背着手踱过来。是祝八哥!他嘴里叼着根随手揪的草茎,脸上还带着方才被人拂去面子的不快,此刻正斜睨着这扰了清净又弄脏门槛的“乡巴佬”。
“八……八少爷!”门房透过小窗缝看见八哥,忙不迭将门开大一线,脸上堆出谄媚,“这穷酸小子没个分寸!非说是大小姐杭州同窗!要见什么‘祝九公子’!小的好说歹说就是不听!正欲唤人……”
“啥?”祝八哥原本漫不经心的脸色骤然僵住!嘴里叼着的草茎“呸”地一声吐了出来,肥腻的手指抬起来直指山伯那因为急迫和不解而苍白的脸,小眼睛瞪得溜圆,声音拔高了八度,如同铜锣破响,在寂静庄肃的门前炸开了锅:
“祝……九公子?嘿!哈哈哈!你这呆子还懵着呐?!”
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是贴着山伯的脸,唾沫星子飞溅!
“哪有什么劳什子‘公子’!那是我妹妹英台!我家英台小姐!她自小就爱扮小子!去那什么书院溜了一圈!你倒好!真当她是小子呐?!”
他语速飞快,每个字都像裹着毒汁的冰锥!带着发泄性的恶意和一种揭开秘闻掌控全局的隐秘快感!他甚至伸手在山伯僵死的肩头用力捅了一下,语气混杂着轻蔑、嘲讽与十足的不耐烦,声浪几乎掀翻庄严肃穆的门楣:
“人都要出门了!花轿都备下了!马家!马家知道不?就等着下个月初八抬进马家门了!你还搁这傻乎乎找什么公子呢?识趣点!赶紧滚蛋!”
“咔嚓——!”
一声极其刺耳的脆响!
是山伯手中一直下意识紧紧攥着的、刚从怀中掏出准备递上的、那份沾满汗渍和尘土的、准备请教某个疑难的旧书简!那粗糙麻线装订的竹简卷轴!承受不住他五指骤然爆发的、足以捏碎坚冰的恐怖巨力!
在他呆滞、茫然、如同被九重天雷同时劈中的瞬间!
五指深陷简册!
竹篾断裂!
刻着经文的陈年竹片!
连同那维系书册的、早已磨得极细发黄的麻绳!
在他指掌间……
寸寸崩碎!
碎片混着断裂的麻绳纤维,从他那骤然松开、如同瞬间被抽空所有骨头般无力垂下、犹自痉挛颤抖不止的指尖缝隙间,稀里哗啦……
滚落满地!
劈啪作响地摔在门阶那坚硬冰冷的石阶和翻倒木桶泼出的水泊泥泞之中!
溅起细小的、浑浊的水花!
粘上黄泥!
扑满尘埃!
一片狼藉!
梁山伯整个人如同被定身咒钉在了原地!维持着那个僵硬的、手掌颓然垂落的姿势!那张因风尘奔波而削瘦憔悴的脸庞上,一瞬间血色褪尽!只余下一种如同生铁刚出炉、遇水淬火后的灰败死白!青灰的脉络在紧贴额角的皮肤下狂跳!太阳穴突突地激震如同擂鼓!他大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气息!仿佛周遭的一切声音——八哥仍在聒噪着“马家”、“花轿”、“赶紧滚”的尖锐嗓音、门房谄媚而惊诧的低语、骡子粗重的喘息、甚至庭院深处隐约传出的、工匠钉打木料的咚咚声——都在刹那间被抽离!整个世界被彻底掏空!只留下一片震耳欲聋、足以湮没一切意识的恐怖嗡鸣!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碾碎了他的五脏六腑!压塌了他最后一点希冀的梁柱!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灰蒙蒙的瞳仁涣散着,失去了所有焦距,像一尊被骤然剥去了全部魂魄的、泥塑木雕的躯壳。任那劈头盖脸的风尘卷着祝府门前翻飞起落的、工匠刨出的木屑雪片般扑打在他僵硬冰冷的脸颊和身上,也浑然不觉。只剩那满地的书简碎片、断绳和泥泞……无声地在他脚下摊开一片无边无际、绝望死寂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