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东海，浪涛拍着礁石，碎成一片金红的沫子。唤日礁上坐着个人，黑衣被晚风掀得微动，正是笛飞声。他就那么坐着，背影比一年前东海之战时更沉些，眼尾压着点说不清的郁色，像落了层化不开的雾。
方多病踩着最后一缕霞光奔过来，老远就扬手：“阿飞！”
笛飞声闻声起身，缓步迎上去。夕阳正落在他侧脸，方多病才看清，他眼角竟坠着滴泪，被光映得透亮，顺着下颌线滑下去，没入衣领，快得像错觉。
方多病此刻就如同搁浅的鱼得到了水，极力渴求着更多信息，他紧紧抓住笛飞声的手臂，眼神里流露着急切的关心之情。
“你说找到了李莲花的下落，是真的？”方多病一把攥住他胳膊，指尖都用力，眼里亮得像燃了火，又藏着怕被泼灭的慌。
“真。”笛飞声声音低缓，思绪似飘远了些，“昨日得信，有人见过李相夷。最后踪迹在江南，一个叫回春堂的地方——约莫是李莲花去治病了。”他顿了顿，像是把信上字句再在心里过了遍，才确认似的点了点头。
方多病霎时像枯木逢了雨，急着追问更多，手却先动了，拉着笛飞声就要走：“那咱这就去江南！”力道太猛，竟把笛飞声拽得踉跄了半步。
笛飞声挣开手，指尖揉了揉被抓得发红的手腕，抬眼时眼神利了下，却又极快敛了，只淡淡道：“启程？无车马，凭脚走？”
刚发出的疑问下一秒就被解决了，远处传来一声狗叫。
“汪！”
笛飞声一怔，循声望去——岸边上何时跑过来只小黄狗，摇着尾巴蹭方多病裤腿，不是狐狸精是谁？他愣了愣，抬手按了按眉心，像是怕看错：“它怎么在这？”
方多病蹲下身摸狐狸精的头，笑起来：“我来的时候，把莲花楼也一并带来了。”他朝身后努努嘴，暮色里，那座熟悉的小楼静静泊在不远处，像早等了许久。
“走吧。”
月色漫上来时，两人已在莲花楼里。笛飞声抬手拂过桌案，竟一点灰也无，不用问，是方多病这些年常来打理的。他指尖顿在案上，轻声道：“重游故人居，无故人。”
方多病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溶溶月色，接了句：“故人离，情谊长存。”
再没多说什么，各自歇下。只是夜渐深，楼里两处烛火都灭了，却传来一阵一阵的翻身声音。窗外浪声依旧，楼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翻来覆去的轻响，心事都沉在暗处，伴着月色，熬了夜。
后半夜的风带着海腥味，凉飕飕地往衣领里钻。方多病捏着个空了大半的酒坛，晃悠悠走到海岸边——自一年前，这地方他时常来，礁石被他踩得光滑，倒像块专等他来坐的青石凳。
海浪拍在礁石上，碎成白茫茫一片，又退回去，卷着沙砾沙沙响。他盯着那片翻涌的黑，忽然就想起李莲花。
当年东海那场架，笛飞声和李相夷打得天昏地暗，他没亲眼见，只听江湖老辈人说过。说那时的李相夷，一身白衣比浪尖的光还亮，少师剑出鞘能惊飞半海的鸥鸟。方多病喝了口酒，喉结滚了滚——该是怎样的鲜衣怒马少年郎？怕不是站在那里，连风都得绕着他走。
又想起人说的扬州旧事。说李相夷曾把段红绸缠在少师剑柄上，在城南那片连片的屋顶上练醉如狂三十六剑。红绸跟着剑光翻，像团烧得正旺的火，引得半城人扒着墙看，万人空巷的场景仍然经久流传。
“年少轻狂。”他低声嗤了句，嘴角却没往下撇。手往怀里摸了摸，摸出段红绸来——是前日在市集上挑的，颜色亮得扎眼，应是和传闻里那抹红竟有七分像。他解开尔雅剑的穗子，笨手笨脚把红绸缠上去，绕了三圈，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
酒劲往上涌，头有些沉。他拔出尔雅，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红绸垂在柄上，倒添了几分活气。他往后退了两步，凝神，竟是起了相夷太剑的式。
一招一式，剑风带得红绸飘。他练这剑已有年头，招式早刻进骨子里，可往日练时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今夜借着酒意，倒奇异地顺了。只是剑风里，再没有谁会伴在一旁，仔细观看评判“这招腕力松了”，也没有谁会皱着眉道“花哨，不如劈柴实在”。
“锵”一声，剑归鞘。
他站在原地喘气，海风吹得红绸往脸上扫。他抬手按住那抹红，忽然就不想动了。抱着剑蹲下来，下巴抵着剑鞘，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李莲花……你看这红绸，是不是同你当年一般？”
风过，红绸轻轻晃了晃，像是应，又像只是风动。
风忽然就停了。
红绸也顿在半空，像被谁轻轻按住了角。方多病猛地抬头，海面上只有月光铺的银路，浪头拍在礁石上碎成白花花一片，哪有半个人影。
他自嘲地笑了笑，把空酒瓶踢开，瓶身撞在远处的礁石上，闷响一声又滚进沙里。是喝多了，竟连风声都听岔了。
可那红绸又动了动，这次不是被风吹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拂过。方多病攥紧剑柄，尔雅的凉意在掌心漫开，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有些东西，你信它在，它就总在。”
当年李相夷在扬州屋顶练剑，红绸缠在少师上，剑尖挑着月光，连风都追着那抹红跑。如今他在这海边，红绸绑在尔雅上，招式是李莲花留下的相夷太剑，连心跳都跟着当年传闻里的喝彩声快了半拍——原来有些热闹，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在心里响得震天。
他站起身，拍了拍剑鞘上的沙。红绸在剑柄上又绕了两圈，末端垂着，倒比刚才更鲜亮了些。
“罢了，”他对着海面扬声，声音被刚起的风送出去，“你不出来也成。这红绸我替你绑着，剑我替你练着。哪天你想回来了，远远看见这抹红，就知道……还有人在等你回来。”
那截红绸的影子，还在风里轻轻晃着，映着月光，倒真有几分当年少师剑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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